朱克沒辦法回答她。
事實上,他懂得的所有道理幾乎都來自於自身的經曆,對於科研領域稱得上一竅不通。
“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究竟什麼才是對的,就像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麼樣才能救這些人。”
沈呦呦體貼地沒有再追問,她望著那些蹲在鐵路上的人,忽然道:“叔叔,你把我放下來吧。”
朱克下意識反對:“可是地上很臟,還有蟲子……”
“叔叔,”沈呦呦加重了語氣,她看向那些蹲在垃圾堆裡、正幫爸爸媽媽翻找垃圾的同齡人,“我想下來。”
在沈呦呦心中,她跟這裡的任何一個人沒有區彆,她不明白階級的鴻溝,也不理解身份的差距。
她隻知道,如果一件事是錯的,那就需要去糾正;如果遇到問題,那就要努力去解決。
比如朱克叔叔對坐在垃圾中的小朋友習以為常,卻又認為她如果落地就會被弄臟,這就是一種錯誤的觀念。
朱克對上沈呦呦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就懂了。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度,想起曾經的那些抱負與鬥誌,又想起了那個笑起來特彆好看的姑娘。
最後,他無奈地將這小孩放了下來,歎氣:“我還真是第一次遇到你這樣奇怪的小孩。”
說她嬌氣吧,她又不怕臟不怕苦;說她不嬌氣吧,明明就長得一副水晶娃娃的模樣。
朱克的思緒還沒有理清,就見這個水晶娃娃順著鐵路,“噠噠噠”,朝著垃圾山跑去。
他心裡一驚,連忙跟上,“跑慢點,彆摔著了!”
小白鞋與黑黑的泥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身著珍珠白小襯衫的小姑娘像是一隻真正的和平鴿,驚飛了沿路的黑色烏鴉,朝著背光處走來。
陽光從她頭頂灑下,像是給她帶了一尊金色的皇冠,為她的瞳孔添上了抹琉璃般的彩。
奴雅一抬頭,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這個畫麵的呦呦真的好好看啊,像是小天使一樣,有一種強烈的反差感。】
【嗚嗚嗚感覺到了這裡以後,呦呦一下子長大了好多啊。】
【看到這麼多黑暗,確實會在一瞬間門成長起來的。其實這對於我們來說是好事啊。】
【呦呦從一開始就跟其他小天才不一樣呀,不是拉踩的意思,但是呦呦一直就很接地氣啊,她一點都沒有賀天均那組那種傲氣,也沒有於羽那組剛開始那種漂浮在空中的感覺,她就是踏踏實實的,說搞研究就搞研究,說關直播就關直播,說送禮物就送了一大片星空……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呦呦呀。】
【說起來,呦呦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神童欸,年哥也一直沒把呦呦當成神童看過,可能正是因為這種氛圍,才能養出這麼可愛聰明還謙虛的呦呦吧?】
【真好啊,感覺呦呦在一點一點地朝著變成英雄的方向在進步。不管怎麼樣,她在我心中已經是個小英雄了。】
……
多年以後,當奴雅帶領著軍隊,衝破政府軍的防線,看著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貴族皇族在自己麵前痛哭流涕的時候,她的腦海中將會再次浮現出這個午後。
那個皮膚白皙細嫩的小姑娘,披著晚霞而來,跑到了她的麵前。
隨後伸出手,粲然一笑,“你好,我是沈呦呦,冒昧地問一下,或許你願意多一個朋友嗎?”
她說得是標準的阿拉伯語。
“不願意也沒關係,”沈呦呦回想著剛剛臨時從朱克叔叔那裡學的幾句阿拉伯語,雙手合十,琥珀色的眸子亮著蜜糖般的光,“那可以讓我幫你拍一張照嗎?”
這是奴雅第一次跟外國人說話。
她的身後,父母誠惶誠恐地看著這位外國小姐,幾乎就要跪了下來。
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她此時也應該跪下來感激涕零才是。
但不知為何,奴雅對上那張白皙粉嫩的、沒有經受過一點風霜的臉,不知從哪升起一股**的憤怒。
“您是來取笑我們的嗎?”她的眼裡燃起一團火,語氣中帶著滿滿的惡意,“很可笑對吧?您高高在上,我們卻要在這裡撿垃圾吃。”
“很得意吧?看著這樣的我們?當麵取笑還不夠,還要拍下照片放到網上去讓大家一起跟著笑?”
“我告訴您,哪怕整個貧民窟都會跪下來舔您的靴子,我奴雅也絕不會!”
“惡心的強盜!”
奴雅不顧身後父母的拉扯,鏗鏘有力地說完,不敢看沈呦呦的表情,扭頭就跑。
隻留下她的父母一臉害怕地待在原地,手足無措地看著呦呦。
【???什麼人啊?態度也太惡劣了吧?】
【很正常,生活在這種環境的小孩,很容易過度自卑和敏感,她算好的了,至少沒有麻木。】
【可是呦呦也沒說什麼呀?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一邊覺得她其實也很可憐,一邊又替呦呦不值。】
【嗚嗚嗚,我的崽不說話了,肯定是難過了,好心疼啊。】
趕過來的朱克也聽到了全過程,他看著沈呦呦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由粗聲粗氣道:“這裡很多小孩都是這樣的,攻擊性很強,我早就說了讓你彆過來,現在不好受了吧?”
“行了,你看也看過了,我們回去吧……”
朱克的話語在看清沈呦呦表情時戛然而止。
他看著這小不點一臉迷茫,仰著頭,歪著腦袋:“叔叔,那個小姐姐剛剛說了什麼呀?”
沈呦呦困惑道:“她怎麼就突然跑了呀。”
朱克:“……”
彈幕:“……”
【都怪呦呦表現得太逆天了,我差點忘了她還不會說阿拉伯語……】
【咳咳,怎麼莫名覺得有點好笑哈哈哈哈哈,幸好呦呦聽不懂!】
【有一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我竟然莫名有點爽?】
“……她說她不喜歡交朋友,也不喜歡拍照,”朱克決定撒個善意的謊言,他的眼神亂飄,對上站在那搓衣角的夫婦,“不如你問問其他人?”
沈呦呦立刻就被這個說法說服了。
這個世界上有爸爸那種不喜歡看書的人,那有姐姐這種不喜歡拍照的人也正常。
但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一次,還是讓沈呦呦多少有點受挫。
她有些躊躇地看向這對夫妻,猶豫地問道:“你們好,請問你們願意讓我拍張照嗎?”
“因為我沒什麼可以送給你們的,”沈呦呦不好意思道:“隻能送你們一張照片啦。”
小姑娘的眼神純澈且充滿善意,奴雅或許看不出來,但曆經千帆的夫妻倆很快就明白,這位小小姐跟之前那些踩在他們的苦難上作樂的人不一樣,也跟冠冕堂皇地指責他們撿剩菜吃的那群人不一樣。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誠惶誠恐地點了點頭。
沈呦呦欣喜地放大雙眸,忽然想起什麼,扯了扯朱克的衣角,湊到他耳邊說了句悄悄話。
朱克瞥了她一眼,再看向那對夫婦,幫著翻譯道:“她想要拍下你們最快樂的一瞬間門。”
快樂?
這個有些陌生的詞語讓夫妻兩麵麵相覷,沈呦呦又想起了什麼,扯了扯朱克的衣角。
“耽誤了你們工作,非常不好意思,”朱克詫異地掃了一眼沈呦呦,幫著補充道:“她願意支付你們今天的工錢。”
這句話讓夫妻兩眼睛一亮,疲倦的臉上似乎也多了一分笑容,他們想起了什麼,很快重重地點了點頭。
*
奴雅氣衝衝地躲在方塊牆後麵,將地上的草霍霍地一乾二淨。
一隻烏鴉“嘎嘎”叫著飛了下來,奴雅見到熟悉的夥伴,臉上總算露出了一點笑容。
“還是你好。”她將藏在袖子裡的一點肉絲喂給烏鴉,“比人好多了。”
“那位虛偽的大小姐,”奴雅不屑地冷哼一聲,“休想借著我展現她的大度和無私!”
烏鴉自然聽不懂奴雅的抱怨,它吃完那點肉絲,又開始“嘎嘎”地叫。
“今天沒有了,”奴雅揮揮手,更生氣了,“都怪那個大小姐!”
烏鴉喊了半天,得不到回應,不由得怒從心中起。
它撲騰撲騰翅膀,忽然開始召喚夥伴,當奴雅發現不妙的時候,已經有好幾隻烏鴉成群結隊地朝著她衝來。
“滾啊!彆咬我!”
奴雅狼狽地開始潰逃,一邊跑一邊罵,“死畜生!白眼狼!果然是一群爛腸胃的!”
也不知道烏鴉是不是聽懂了,總之攻勢變得越發猛烈,等奴雅好不容易從包圍圈中逃出來,她的頭發已經亂得不成樣子。
一番發泄反而讓自己更生氣了的奴雅氣衝衝地回到家中,一路上不斷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敷衍地回應著,一回家,竟然看到了一個最不想看到的、意料之外的人。
奴雅從反光的水溝裡看了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又看了看那個乖乖坐在家中最好的椅子上、光鮮亮麗到與這間門破屋子格格不入的小姑娘,瞬間門崩潰了。
“你怎麼還在這裡?!”
“陰魂不散的惡心強盜!能不能滾回你們的國家去!”
她的怒罵聲吸引了屋內的父母,父親見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對貴客不敬,再也忍不住怒火,伸出手就扇了下去。
“啪——”
沈呦呦阻止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剛剛那個和藹的伯伯,此時卻毫不留情地甩了小姐姐一巴掌,眼睛倏地放大。
小姐姐又跑了,沈呦呦隱約間門,似乎看到半空中有顆淚珠,消弭在空氣中。
那位伯伯還在生氣,伯母連忙拍拍他的胸口,一邊幫他舒著氣,一邊歉意地看向沈呦呦和朱克,“實在不好意思,奴雅這丫頭就是欠教訓。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教育她的!”
伯伯氣明顯還沒消,怒道:“當初就該直接把她嫁了!留著留著脾氣越來越大!”
沈呦呦尚且隻聽得懂幾個詞語,無法完全拚湊起來,好在有朱克叔叔充當臨時翻譯。
然而她聽完,反而更糊塗了。
“伯伯伯母在說什麼?”沈呦呦難以置信,“他們不應該向小姐姐道歉嗎?為什麼反而對我道歉?”
聽到朱克的轉述後,兩夫妻也困惑了,“向奴雅道歉?這天底下哪有父母向子女道歉的道理?”
這句話一下就激起了沈呦呦的怒火,她脫掉鞋子站到椅子上,憤怒地叉著腰,“伯伯伯母,你們怎麼能這樣想呢?”
“做錯事了就要道歉,跟身份沒有關係!爸爸做錯了事也會跟我道歉的!”
“不分青紅皂白打人,是一件很錯很錯的事!”
“伯伯伯母,你們太令人失望了!我不喜歡你們了!”
沈呦呦劈裡啪啦說了一通,也不管兩夫妻能不能聽懂,氣衝衝地拉著朱克就要走。
小孩子應該勇於對大人犯的錯誤提出質疑,這是沈呦呦一直以來堅持的規則。
在她心中,大人就是走了很多路的小孩。而也正因為他們走得路太多,以至於很多人走著走著,就忘了來時的路。
所以大人恰恰是最需要小孩子的及時提醒的。
而像這對夫妻這樣的,在沈呦呦心中,就是已經完全走偏了路,必須嚴厲斥責,才能將他們及時拽回來的存在了。
朱克被她拽著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向一臉迷惘的兩夫妻,笑意不達眼底,“我沒記錯的話,奴雅今年還沒滿十四歲吧?”
貧窮的國家嫁娶年齡普遍很早,但哪怕再早,按照律法規定,至少也要十四歲才能安排婚嫁。
當然,這種事在貧民窟向來是民不舉官不究,這地方十二歲懷孕的都大把,總之為了少養一口人,不少人家都恨不得早點將女兒嫁出去。
但現在不同了,這件事被朱克發現了。
兩夫妻的表情瞬間門變了,朱克假笑:“我會持續關注你們的,如果讓我發現你們沒達到規定的年紀就將奴雅嫁出去了……你們也不想去抗屍體吧?”
越窮的地方越愚昧,越愚昧的地方越迷信。
夫妻兩一聽到“抗屍體”三個字,臉色瞬間門都變得慘白,於是他們連忙點頭哈腰,保證絕不會隨意將奴雅嫁出去。
朱克冷哼一聲,“最好是。”
他想起什麼,又頓了頓,“最近我會經常來這裡巡邏,告訴你的鄰居們,也規矩點。”
“彆讓我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事。”
夫妻兩立刻又是點頭又是承諾,就差發毒誓了,才總算將這兩尊大佛請走。
直到朱克和沈呦呦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他們才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互相對視。
“那個外國小姐可真不好糊弄。”妻子心有餘悸。
丈夫則四處看了眼,確認沒人看這邊,才低聲道:“你有認真看那張照片嗎?”
“我哪敢看,”妻子害怕地抖了一抖,“那照片裡的人會動哩!鬼知道是不是什麼攝取靈魂的魔法,她給了我,我立刻就收起來了,一眼也沒敢多看。”
“所以我懷疑,”丈夫的聲音幾乎壓成了氣音,“她是來偷我們靈魂的!”
妻子瞳孔一縮,又害怕又懊惱,“早知道她那麼詭異,我們就該再多收一點錢的。”
兩夫妻相視一看,臉上滿是“錯失一個億”的扼腕。
虧了啊。
沈呦呦絲毫不知道自己“攝魂師”的名頭很快就要傳遍貧民窟,她抱著拍立得,又生氣又不解,“叔叔,為什麼伯伯伯母明明之前還看起來那麼好,卻能乾出這種事呢?”
“呦呦,”朱克歎了口氣,“你不能要求生存都成問題的人講道德。”
“視野決定了他們的未來,也決定了他們的高度。”
“就像現在,如果沒有我在你身邊,你以為你能這麼安全地走在路上嗎?”
沈呦呦若有所思,她跟著朱克走出貧民窟,忽然道:“那叔叔,如果有人能打破天花板呢?”
“是不是隻要其中有一個人打破了天花板,”她的眼睛亮亮的,“那所有人就都能看到天空了?”
朱克怔住,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大多數人拯救貧民,都是從外界入手,用外部的力量拯救。
他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也或許是不願去想,其實由內而外的力量,往往才是最強大的。
“也許吧。”朱克最終仰起頭,淡淡道。
此時恰好有抹陽光穿透雲層,直直地刺入他的眼中,“這樣的人不好找啊。”
至少他在這待了快五年,看到的都是泥潭裡的人,和逐漸陷入泥潭裡的人。
沈呦呦晃了晃腦袋,也抬起頭,眼睛眯起,伸手遮住有些刺眼的陽光。
好半天,她的嘴角輕輕勾起,眼底飛快地躍過一抹狡黠,軟綿綿的臉蛋像一朵棉花糖。
能打破天花板的人,一定要足夠堅強、勇敢、聰慧。
最重要的是,不屈。
如果是這樣的話。
沈呦呦想。
她或許已經找到了。
朱克低下頭,恰好捕捉到那抹小狐狸一樣的笑,突然想起什麼,“對了,我幫你代付了他們工作的錢,你什麼時候還我啊?”
“小孩子不許賒賬的,這次算我破例了,你現在給我吧。”
沈呦呦渾身一僵,佯裝無辜,歪著腦袋,“叔叔,你在說什麼呀?”
呦呦也不想欠債,奈何她現在實在沒錢,便撲閃著長長的睫毛,妄圖萌混過關。
可惜鐵麵無私的朱克不吃這一招,他伸出手,惡聲惡氣:“少廢話,錢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