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1 / 2)

桃榆自小就知道,他的身體不好。

他纏綿病榻過很多次,也不省人事過很多回。

即便病弱已成了家常便飯,可他知道自己大病沒有,隻是小病不斷。

為此每次生病的時候,雖然難受,但也從來沒有很害怕過,因為知道自己總是會好起來。

可無數次的生病,無數次的臥榻,他自以為已經有了許多旁人沒有的對待傷病的經驗,也有了足夠應對傷痛的毅力。

但是這一次,他的經驗好像都不能派上用場,毅力幾乎幾次被擊潰。

困難與搓磨遠遠的超出了他的想象。

好像用汗水通身洗了個澡。

身體疲乏至極,用乾了所有的力氣。

甚至連呼吸,都好像忘了怎麼做。

他像是一條遺落在大漠上的魚,頭頂是灼傷身體的烈日,地上是曬滾了的沙子。他越是掙紮,身上的水分越稀少,身體愈加的沉重和疼痛,最後口乾舌燥,瀕臨曬死在沙漠裡。

桃榆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在鬼門關前不停的徘徊遊走著。

隻是他有些茫然,竟突然想不起來自己這次因何會那麼難受,為什麼會用儘力氣?

對了,他好像是被人推進了河裡。

河水深深,他拚命的掙紮,周遭是鼎沸的人聲,但卻沒有人留意到在瀕死掙紮的他。

胸腔裡能喘出得氣卻越來越少,河水不斷的往他口鼻中躥,他的身體也變得格外的沉重,拖著他不停的往下墜……

他感到很害怕。

往事卻像是想消減一些他的痛苦一樣,如過眼雲煙,一一從腦海之中閃過。

“桃榆,這次的文章寫得很好,要繼續用功啊。”

幼年的私塾裡,個子不高的老夫子捋著長須笑眯眯的讚揚。

“小桃子,快來。”

私塾外頭巡完地的紀揚宗,背著手已經等候下學多時了,遠遠的就朝他招手。

他拉著父親寬厚的手掌,走進了熟悉的院落裡,院子口是溫柔的女聲:“你倆快點洗洗手進屋吃飯了,小桃子,你進屋看看誰來了,阿祖可給你帶了好多城裡的點心。”

像是四月天色一樣,這些回憶讓渾身僵冷的桃榆發暖。

他想,若是人死能有選擇的話,就在這樣春光融融的季節裡懷著最好的回憶死去。

如此,便也圓滿,不會孤單吧。

於是他笑著,抬腿向著屋裡走去。

雖然,這和滿的生活裡好像少了點什麼,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但他還是笑著決定去吃這最後的一頓飯。

“阿祖……”

桃榆推開門,開心的喊了一聲。

然則屋裡的人卻並沒有應答,屋裡站著的是個高大偉岸的男人。

他的聲音好像驚擾了他,隨之一雙凶惡的三白眼直直看了過來。

桃榆覺得自己應該害怕的,可是他未曾瑟縮半分,那

雙眼睛他竟覺得無比的熟悉,凶相之下,是難掩的恐懼和悲傷。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如此硬冷甚至凶惡的男人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不由得驚訝的張了張嘴,正想問他是誰。

乍然間陽光卻好像有些晃眼,隱隱約約之中,他好似聽見了嬰兒的哭聲。

一些記憶猛然的竄進了腦海,桃榆猛然想起,那個生著一雙三白眼的男人把他從河裡撈了起來。

他說他喜歡他。

他們成了親。

他隨著他走商做生意。

後來同州戰亂,他們去了渝昌。

最要緊的是……他們還有了孩子。

桃榆忽然掙脫回憶和幻境,乍然睜開了眼睛。

入目便對上了一張滄桑硬朗的臉,他張了張嘴,夢裡張不開的嘴此時終於自由,隻是他的聲音沙啞的有些連自己也辨認不出來。

他胸口起伏著,吐出了兩個字:“阿戍。”

話音剛落,他便被圈進了個懷抱中。

抱著他的人勒得很緊,讓本就心悸的微微有些喘不過氣來,可是他也沒把人推開,因為他感受到了抱著他的人在發抖。

“小桃子醒了,小桃子醒了!”

一聲驚呼,緊接著屋裡便是一陣吵嚷,陸陸續續進來了好多人。

桃榆這才輕輕的推了推霍戍。

抱著他的人這才把他鬆開了些,隻是卻也未曾全然放下。

霍戍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下眼瞼青黑一片,滿嘴的胡茬,嘴唇也乾起了皮。

人何止是滄桑,簡直像是逼近於瘋癲的模樣。

他一言未發,隻是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珍品一般,仔細的端詳著桃榆。

桃榆眉頭不由得疊起。

他輕輕的摸了摸霍戍的側臉:“怎麼這樣了。”

“你都昏迷兩天了,阿戍在這裡守著一刻也沒離過。”

黃蔓菁說著就捂著嘴嗚咽了起來。

“滴水不進,勸也勸說不動。”

桃榆看著圍在床邊的親人,個個眼睛或紅或閃動著淚光,就連一向鎮定的黃引生也重重的吐了口濁氣。

他拍了拍桃榆的手背:“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阿祖也不知如何交待了。”

元慧茹,吳憐荷乃至趙盼,一個大院兒裡得到消息立馬跑來的諸人皆然是一副憂心之至的憔悴模樣。

紀文良紀杏蔗金柯鹿他們一日也要往這邊跑七八回,這朝才走沒多久。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總歸醒了就不怕了,沒事了。”

“我去把粥熱熱,阿戍這些日子一口東西都沒進過嘴,待會兒跟桃哥兒一起也都吃點東西。”

“是是,就讓他們兩人好好說說話。都擔心壞了,我去跟大家夥兒說一聲去。”

黃蔓菁和元慧茹擦著眼睛,招呼著人出去。

大家都長舒了口氣,懸著的心都進了肚子裡,應聲先出去,給兩人留些空間。

屋裡

恢複寧靜,桃榆把自己虛軟的像兩根麵條一樣的手覆到了霍戍的手背上,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冷,不免心疼。

他從來沒見到霍戍如此潦倒頹喪過,醒來對上的眼神和在夢裡的簡直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在夢裡看見了他,或許……他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兩人就如此沉默了好一會兒,桃榆才道:“害你擔心,我沒事了。”

霍戍合了合乾澀的像是流血了的眸子,輕輕的把桃榆扶起來了些,讓他靠在枕頭上。

“我去把桃核兒抱過來給你看看。”

他的聲音不比桃榆的清朗,步履虛浮的快速走向一側,去把小人床上才鬨覺哭了一陣兒方才睡著的小崽兒抱了起來。

桃榆見著霍戍抱著被小被子包得嚴實整齊的一小團過來,心裡竟然莫名的緊張起來。

分明日盼夜盼這個小崽子許久了,可正當是要瞧見時卻不知所措起來。

他記得痛了整整大半日的時間,這小家夥才生出來。他很想看一眼,隻是彼時已經用儘了力氣,渾身疲乏的很快就合上了眼睛。

本以為自己隻是昏睡了一會兒,沒想到竟然已經過去了整整兩日。

霍戍小心的把孩子放在桃榆的身側,看到小崽子恬靜的睡顏時,近乎已經麻木的臉,這才浮現出了一點慈愛之色。

他溫聲告訴什麼都還不知道就昏迷了的桃榆:“是個男孩兒。阿祖看過了,身體很健康。”

桃榆垂眸定定的看著微微張著嘴,小臉兒肉嘟嘟,縮在繈褓裡睡的很舒服的小崽兒。

他的皮膚還透著新生的紅,胎發又軟又淺,沒有任何的一點攻擊力,無害的讓人沒有條件的想要護著。

桃榆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小家夥攥的緊緊的小拳頭,那麼一點點,就連城裡最黑心的包子鋪應當都做不出這麼點尺寸的小包子。

軟軟乎乎的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忍不住眉眼的笑意,不枉他費力生一場。

不知是感受到了小爹,還是因為觸摸而被鬨醒,小家夥忽然睜開了眼睛,睡眼朦朧的眼睛看著桃榆。

一雙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清澈的超越山澗。

桃榆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隻是小家夥眨了眨眼睛,又睡意泛濫,竟安然的再度睡了過去。

“又睡了。”

桃榆偏頭看向霍戍,眼睛還彎著,頓時便忘記了在夢中的掙紮與恐懼,全然是看見小崽子的新奇和喜悅。

霍戍潛意識輕扯起嘴角回應,但事實上他卻尚且還未完全確信桃榆醒了並且已無大礙。

兩日前他好不易守著孩子出生,慌忙衝進產房,桃榆卻已經昏迷了過去,連一眼也不曾讓他看到,那一刻當是至暗的一刻。

四肢軀骸生出僵冷刺骨的寒意,即便黃引生說桃榆隻是力竭而昏迷,卻也還是無法驅散他心中的半分冷。

昏迷而再醒不來的例子,他見的不是一樁兩樁。

為此這兩個字於他而

言從來不是什麼安全可靠的字眼。

萬幸,萬幸的是小桃核兒沒有剛剛出生就失去了小爹。

桃榆看出身前的人還有些恍惚,他拍了拍他的手,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我想喝點水。”

霍戍聞言連忙倒了一杯過來,桃榆喝了一半,潤了潤肺腹,整個人也更輕鬆了一點。

他轉把被子給霍戍:“你也喝一點,看看都快變成曬乾的木頭了,多乾癟啊。”

霍戍看著桃榆,依言把剩下的水倒進了嘴裡。

桃榆笑了笑:“給小桃核兒取名字了麼?”

“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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