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像是癩皮狗。”
“那你要小心癩皮狗咬人了。”
葉律恒臉色倏然嚴肅了很多,以一種命令的語氣說:“現在,收拾棋盤,回臥室拿衣服,去浴室洗澡。”
周易鳴說不怕他,但多少有些忌憚。他乖乖跳下沙發,收拾了棋盤,問他:“你要和我一起洗澡嗎?”
葉律恒輕挑眉頭,反問:“不然呢?要你媽媽給你洗澡嗎?你多大了?”
四歲。
周易鳴癟癟嘴,回臥室拿衣服。
周漫兮正在做瑜伽,山嶽式的姿勢,雙腿伸直,雙腳並攏,身體向前俯臥,臀部翹在半空,頭低下,位於兩臂之間。
她見兒子進來,慢慢收了動作,微喘了兩口氣道:“結束了?洗個澡該睡覺了。”
周易鳴沒回話,走到她身邊,小聲說:“怪大伯要住在這裡。”
意料之中的結果。
周漫兮不驚訝,笑著拍拍他的腦袋,“圍棋玩的儘興嗎?”
“他太厲害了。”周易鳴點頭,嘖嘖讚歎一句後,又很快補充:“不過,我以後也會很厲害,比他還厲害。”
“媽媽相信你。我兒子最棒了。”周漫兮低頭親了下他的臉頰,給他找了睡衣,領他去浴室洗澡。
葉律恒躺在沙發上,眼睛似睜未睜地出了聲:“我來帶他洗澡。”
他聲音落下的一瞬,人已經從沙發上躥起,大長腿健步如飛,一眨眼到了浴室門口。
周漫兮考慮了兩秒鐘,等回神,兒子已經被帶進了浴室。她思緒沉沉站在浴室外,看了眼杜德,驀然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真是神出鬼沒的一對主仆。她捏了下太陽穴,正要邁步回臥室,忽然聽到浴室傳來對話:
“你好白!像隻白斬雞!”
“你從哪裡學來這種話?瞧,這是腹肌,看到沒?數數幾塊!”
“一二三四五六,切,就六塊。”
“你呢?一塊沒有。”
這對話真是弱智到極點了。
周漫兮邁步回了臥室,大約過了二十分鐘的樣子,一大一小的聲音漸行漸近:
“你真不回家嗎?”
“不回去。”
“你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
“你杜叔叔去拿了。”
臥室門被推開,葉律恒裹著浴巾進來了。他確如周易鳴所言,身上白的發光,但胸腹間幾塊腹肌也很顯眼。她漫不經心地掃過去,正迎上對方玩味的視線。
草,真好奇心害死人。
周漫兮收回目光,佯裝淡然:“你手臂還傷著,就去洗澡?”
她可不是對他身材感興趣,而是在看他手臂的傷,等等,似乎這句話更容易讓人誤會。真是多說多錯。她沉默,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兒子快過來睡覺。
周易鳴見到了,就要過去,葉律恒拽住他,拿過毛巾給他擦了下頭發。
“把頭發擦乾了,再睡。”
他輕喃一聲,動作輕柔。
周漫兮順著他的動作去看他的手臂,右小臂紅腫的厲害,剛上了藥,沒多久就洗澡了,估計也沒什麼用。她微皺著眉頭,收回目光時,無意一瞥,看到他左手腕上一道肉色傷疤隱在銀色腕表下。
自殺?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怎麼可能,這男人活得囂張狂妄、肆無忌憚,怎麼會像個懦夫一樣去自殺。可落在那個位置……總讓人想入非非。
葉律恒餘光注意到她深思的表情,輕聲問:“怎麼了?想什麼這麼入神?”
“在想你。”
她也算坦白,直言自己的心:“葉律恒,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葉律恒一笑待之:“你對我好奇,這是個好現象。”
周漫兮沒多說,摟著小家夥,扯過被子,閉了眼。她關上燈,聽到放輕的腳步聲,知道男人走了出去。她複又睜開眼,有些煩躁地看著天花板。
周易鳴也沒睡,小腦袋緊貼她的胸口,小聲說:“媽媽,其實,怪大伯,他好像也不是那麼討人厭。”
葉律恒有什麼討人厭呢?
他們相識到現在,除了說些不討喜的話,從未切實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
可不說討人厭,也不討人喜歡。
還真是矛盾的情緒。
周漫兮想著想著便睡了,許是,睡前有所思,睡時有所夢。她竟然在夢裡看見了葉律恒,他老了很多,頭發灰白,麵容枯槁,沒有兄弟看望,沒有妻兒相伴,形單影隻地躺在病床上落寞地喝著酒。
有醫生來勸他:“葉總,您不能再喝酒了,會死人的。”
葉律恒似是沒聽到,目光飄渺地看著窗外,低喃一句:“怕什麼?人總是要死的。”
他有求死的心。
周漫兮驟然驚醒,外麵夜色沉沉,月光如水。她借著月光,翻身下床,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
客廳裡,葉律恒躺在沙發上睡覺。他睡容靜美如畫,身上蓋著薄毯,雙手搭在胸口,左手上銀色腕表,銀光閃閃,分外引人注目。
一個念頭閃進心頭。
她走過去,蹲了下來,想要去看他銀色腕表下的秘密。
可誰料,手才伸過去,就被緊緊握住了,力道很大,幾乎要掐斷了。
“是我!葉律恒!”
她驚呼一聲,男人的力道小下來,但沒有放開。周漫兮想要甩開,葉律恒又握緊了,雙眸灼亮:“你怎麼不睡覺?”
周漫兮沒回答,晃晃手,示意他先鬆開。
葉律恒沒放,緊握著,手心滾燙灼人,重複問她:“怎麼不睡覺?”
周漫兮並不喜歡撒謊,簡單回了:“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
“奇怪的夢。”
“怎麼奇怪?”
“……算了,也沒什麼奇怪的。”
其實,她的行動最奇怪。
葉律恒笑著猜測,語氣篤定:“那你夢裡一定有我!”
周漫兮又不想說話了。她發現了,這男人就是話題終結者。她去甩他的手,低喝一聲:“放開!”
葉律恒握的很緊,還用力將她拉到胸口上,翻身壓下來。
“你!”
“周漫兮,你會很愛我的!”
他笑起來,胸腔震動著,無限的愉悅在心底蔓延開來。
如他所想,周漫兮是一個會讓他心安、心暖乃至心甜的人。他的預感從沒有出過錯。他很高興,有些想喝酒。他也覺得自己需要喝酒。一直以來,他情緒低迷壓抑,多借喝酒振奮心情和神經。久而久之,就染上了酒癮。而現在,第一次沒有酒精作用,他也能覺得興奮。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透露著愉悅和興奮。真不敢相信,她一句話就有這樣大的魔力。
“有酒嗎?”
他俊顏含笑,說出了最煞風景的話。
周漫兮掙紮著推開他,甚至一腳踹過去:“你可以滾了!”
葉律恒不肯滾!
他躲過她的那一腳,伸手拽住她,一個轉身,又將她壓在身下。他低頭去親她的唇,周漫兮扭過頭想要躲,葉律恒捧住她的下巴,親了個正著。
周漫兮:“……”
她被強吻了!
她愣了下,看著他捧住自己下巴的雙手,佩服自己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去推他手腕上的銀色腕表。終於,那道細長的疤痕露出來,橫亙在手腕上,像是醜陋的蜈蚣,爬伏在雪白的瓷釉上。
葉律恒正沉醉地吻她的唇,像是小孩子品嘗著美味的糖果,反反複複,啄吻啃咬。他喜歡她唇齒間的溫熱和甜蜜,他沉淪著,可察覺到她的動作,他像是被針刺到了,忽地鬆開了她。最醜陋的地方被她發現了,觸碰了,那些惡心肮臟的記憶就像洶湧的海水湧過來。他感覺到窒息,眼睛翻湧著痛苦。他甚至說不出話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推開門,往樓下跑。
“葉律恒!”
周漫兮追出去,他的身影快如風,眨眼消失在樓道。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那麼狼狽,像是受驚的兔子,倉惶逃竄。
她感覺到一絲快慰,葉律恒暴露了自己的弱點,想來,之後不敢再來煩她了。這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快慰沒持續多久,一種後悔的情緒就占據了她的腦海。葉律恒背負著太多傷痛,一道傷疤就能讓他如臨大敵,狼狽逃竄,而她何其殘忍,主動去揭開……
“媽媽——”
臥室裡傳來呼喚聲。
她那道聲音太大,把周易鳴驚醒了。
周漫兮忙收回思緒,關門回了臥室。
“媽媽,怎麼了?”
周易鳴打開燈,揉著眼睛,困意正濃。
周漫兮忙摸了下他的頭,輕聲說:“沒事,乖,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晨跑呢。”
其實也睡不了多久。
已經四點了。
淩晨四點,據說是抑鬱症患者最難過的時刻。
葉律恒奔下樓,杜德守在樓下,睡在豪車裡。他看到了,猛拍車窗,粗喘著,額頭青筋跳躍,眼睛裡閃過瘋狂的因子:“藥,給我藥。快,快點!”
杜德驚醒了,忙打開車門,把他扶進車裡,從褲袋裡找到藥片。他才撥開兩粒,就被搶走了,葉律恒也不喝水,乾吞了,無儘的苦澀折磨著他的味蕾。
真可憐!
他乾嘔著,眼淚嗆出來,俊美的五官也扭曲了。
杜德輕輕拍著他的後背,關心地問:“少爺,你怎麼了?”
沒怎麼。
沒意思。
生也沒意思,一切都沒意思。
他不值得愛,一直活得肮臟而罪惡。
葉律恒不說話,俊臉掩在雙臂中。藥效還沒發揮,他現在抑鬱的難受。他覺得自己真該死,當時那一刀真該要了自己命去。
杜德最怕他這副樣子,打開音響,放著他聽了無數遍的《莫妮卡》。
可《莫妮卡》是周漫兮喜歡的,周漫兮……
葉律恒伸手捂住臉,低聲喃喃:“她不愛我。無論我做什麼,她都不會愛我。沒有人會愛我。像我這樣的人……活該腐爛在地獄裡。”
杜德搖頭,按住他的肩膀,低聲勸:“她會的。她隻是不夠了解你。少爺,你很優秀,聰慧出眾,博學多才,你值得所有人愛。”
“不值得……一個被親生母親拋棄的人,這是我從出生起,就背負的原罪……”
“不是的!少爺,你靜心睡一覺,明天起來,一切會變好。”
葉律恒也想睡,可根本睡不著。他閉上眼,感覺腦海裡有千萬隻蟻蟲在啃咬他的神經。太痛苦了。他抓著自己的頭發,力道很大,恨不得把頭發拽下來。
杜德看到了,伸手按住他:“少爺,冷靜點。”
葉律恒很難冷靜下來,唯有一些東西刺激他的情緒。他忽然發力把杜德推下車,然後,發動引擎,狠踩了油門。
豪車在月白的夜色下發出一聲哀鳴,如劍離弦般衝了出去。
“少爺——”
杜德大喊一聲,倒在地上,望著呼嘯而去的豪車,一拳捶下去,鮮血淋漓。
疼痛讓他越發惶恐。
他給父親打電話,像是孩子方寸大亂。
但葉律恒卻漸漸冷靜了。對他而言,一場驚險刺激的賽車有助於他集中精力不會胡思亂想。他降下車窗,加大速度,夜風如刀,凜冽生寒。他覺得刺激,腎上腺素伴著車速一塊飆升,他張開嘴,夜風灌進嘴裡,堵住喉管。他在這種窒息中感覺到自由,一種瀕死的自由。
周漫兮也覺得自由了。
一覺醒來,房子裡沒有外人,分外輕鬆自在。
她穿上衣服,帶上兒子,下樓去晨跑。
彼時六點半,陽光柔和,清風送爽,生活真美好。
“媽媽,怪大伯回家了嗎?”
如果周易鳴沒問這個問題就好了。
周漫兮沒回答,關於昨晚悔恨的情緒又在心間蔓延。她其實沒興趣去踩彆人的痛點,但麵對葉律恒,她也有些反常了。似乎,是想碰觸真實的他。也許那一刻,強行去看他手腕的傷疤,她內心深處是這樣的想法。
可這真是要命的想法。
周漫兮甩甩頭,壓下這些要命的情緒,故作輕鬆道:“嗯,他回家了,以後……大概也不回來了。”
她說完,開始跑步。步子放的很小,不然,周易鳴跟不上。
這些天,母子二人都堅持晨跑。一左一右,並行跑的距離,很默契的動作,很默契地聊天。
“怪大伯為什麼不回來了?”
“因為媽媽讓他不高興了。”
“一個人不高興了,就會不回來了嗎?”
“差不多吧。當你無法滿足彆人對快樂的需求,那麼,他自然會去尋彆的樂子。沒人不可替代,所以,也沒人來找虐。”
周易鳴瞬間憂心了,皺著眉頭問:“那如果我讓媽媽不高興了,媽媽也不會回家了嗎?”
“當然不會。”周漫兮被他的話逗笑了,溫聲解釋著:“媽媽愛你,你惹我不高興,媽媽依舊愛你。因為愛,所以包容。”
“那看來怪大伯不愛媽媽了。”
周漫兮:“……”
小家夥邏輯思維真不錯,轉來轉去,還沒暈呢。
她微微一笑:“所以,兒子你要更愛媽媽,咱們以後都不要提他了,好不好?”
周易鳴不懂了,奇怪地問:“為什麼不能提?”
因為提他,我也會不高興。
這話周漫兮埋在心裡,麵上微笑道:“媽媽不喜歡你和他走太近。”
周易鳴似懂非懂地點頭笑:“哦。原來媽媽是吃醋了。”
她也的確有點吃醋。
見他和葉律恒一起下圍棋、一起洗澡,還生出一種兒子要被拐走的恐慌感。
於是,周漫兮重重應聲:“嗯。媽媽吃醋了。”
周易鳴忙停下腳步,認真地說:“我最愛媽媽了。”
“媽媽也最愛你了。”
她隨後停下來,蹲下身,親他一口,“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她們每天要圍著小區跑三圈,現在,才跑了兩圈。
周易鳴搖頭,又陪她堅持跑一圈,才母子牽手把家還。
不想,才到門口,就聽到屋裡傳來動靜。
是誰進了她的家?
想做什麼?
小偷麼?
周漫兮立刻豎起耳朵,提高警戒,又把兒子護在身後,才慢慢去開門。當門推開的一瞬,她探進頭,環視一圈,沒人,難道她幻聽了?她不敢放鬆,慢慢走進去,還去廚房拿來了一把菜刀來防身。
周易鳴被她小心謹慎的動作逗樂了,也不害怕,跟在她身後,大眼睛黑溜溜轉著。忽然,伸手一指,小聲提醒:“媽媽,臥室有聲音。”
周漫兮也聽到了,忙伸手抵在唇上,做出“噓”的消聲動作。
周易鳴很配合地捂住嘴唇,不出聲了。
母子二人小心翼翼靠近臥室,靠的越近,空氣中淡淡的酒味越濃。
是葉律恒!
母子對視一眼,周易鳴歡呼雀躍出了聲:“媽媽,肯定是怪大伯回來了!”
他喊罷,歡蹦亂跳上前,一把推開了臥室門。
濃濃酒氣撲麵而來。
周漫兮皺眉捂住鼻子,抬眼望去:入目的床上,漂亮男人一身酒氣,瑩白精致的臉陷在淺灰色的薄被裡,呼呼大睡。
草!白後悔了!
這男人厚顏無恥,恬不知恥,對他生出的後悔、自責情緒,根本是浪費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