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公元前5500年(2 / 2)

“你的意思是……”

“我們大家?”

庫辛一直是個木訥的年輕人,每天麵對的不是大麥就是小麥,不是糧食就是泥板。他很少跟人打交道,但是說起話來他也一向是直來直往,不帶打彎的。

“我現在要去神廟的倉房,要去把昨晚全程被查抄的武器全都提取出來,有沒有人跟我一起去。”庫辛直接問。

其他人這時才咂摸過來。

“是呀,都這節骨眼兒了,我們不動手,保衛我們住的房子,房子裡的牛羊和小麥,難道還能坐等旁人來救我們嗎?”

“庫辛,你現在就去嗎?走,我們跟著你!”

庫辛二話不說,一轉身,一揚胳膊,不少烏魯克人立即跟在他身後,沿著烏魯克整齊的街道前進。

也有人猶猶豫豫,但一想到埃利都人很快就要打過來了,手持武器無論如何都要比兩手空空來得更好些。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跟上再說。

隊伍行進到一個十字路口,庫辛的隊伍遇上了另一群烏魯克人。帶隊的正是牧羊人杜木茲。

杜木茲的隊伍裡人員混雜,馴馬人、靠手藝吃飯的工匠、旅店的小老板和夥計、烏魯克周邊的普通農人和牧人……

當兩隊人最終彙合成同一條浩浩蕩蕩的長龍時,烏魯克人終於開始感到信心——

他們不是一個人。

他們有很多很多人。

如果這還不算力量,那還有什麼能算是力量?

“走!一起!”

人們穿街走巷,順便叫上自己的親友。

“去神廟!拿上我們自己的兵器。”

“難道會沒有人願意守護烏魯克嗎?我們自己願意!每一個都願意!”

大隊人馬來到神廟倉房之前,負責看守倉房的低階祭司一下都慌了。

以往無論是烏魯克的普通居民,還是庫辛這樣的見習祭司,見到任何一個等級的祭司都會畢恭畢敬,從不敢有半點違抗。

但是看著此刻麵前烏泱泱的隊伍向著庫房徑直湧過來,兩名低階祭司都嚇傻了。兩人相互使了個眼神,其中一人就溜去求援。另一人留在倉房門前,擋住了這些烏魯克居民。

“對不住,沒有巫的指令,你們不能進去。”

這個低階祭司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諂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正麵向高階祭司們說話。

“埃利都人打來了。我們要拿回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保衛這座城市,有什麼不對嗎?”

人群奮力高呼,以至於前麵的人隻看見低階祭司在張嘴,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話。

這時杜木茲站了出來,他看見倉房門前剛好有一塊用來抵門的石墩,立刻躍了上去,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這聲口哨聲清亮悠長,激動的人們聽見了漸漸安靜下來。

“各位,神廟的倉房擁有它本來的秩序——出於對女神的尊重,我認為原有的秩序需要尊重,即便現在事態緊急。”

“不然,如果人人都可以隨時隨地衝進神廟的倉房,我們這座城市才真的亂套了。”

杜木茲的聲音似乎天生就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加上他說得也有些道理,將神廟倉房擠得水泄不通的烏魯克居民暫時安靜下來,不再催促。

但是有人問:“那我們需要怎樣才能拿到昨晚被祭司們搜刮走的那些東西?”

杜木茲目光威嚴,轉向身邊那個低階祭司。

低階祭司抖抖索索地說:“我……我也不知道啊!”

最近烏魯克發生的都是非常之事,低階祭司們也像是沒頭蒼蠅一樣,被上司們支使來去,根本早已忘了“秩序”為何物。

“你們平時從神廟倉房裡支取貨物,都是什麼個章程?”杜木茲問。

“就……”低階祭司剛開口想要作答,一眼看見了庫辛。

“這家夥知道的最清楚。”低階祭司趕緊把頭上這口“鍋”甩了出去。

論起對神廟倉庫的熟悉,庫辛如果敢認第二,就沒有人敢認第一。

庫辛小聲說:“提取大批庫存需要有巫或者高階祭司的口令,如果是那些按照定例提取的店鋪或是作坊,還要有作坊的印章。”

很明顯,這些人們現在都沒有。

“是呀,要不,你們誰去找一下巫,或者任何一個高階祭司,要一個口令?”低階祭司聽見了庫辛的話,就像是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臉上寫滿了“彆為難我”的表情。

這時另一個低階祭司也趕了回來,一頭是汗地說:“上頭說了,按老規矩來。”

很顯然,他的上司們也不願出頭趟這一趟渾水,果斷選擇了將一切都推給了“規矩”或是“秩序”,偏偏這個“秩序”本身,是杜木茲和他的同伴們不願意隨意破壞和踐踏的。

兩下裡頓時僵在原地。

這時庫辛又開口了,他聲音沉穩地說:“還有一個可能。”

“承諾向女神獻祭就可以打開神廟的倉房。”庫辛說出了一個,連有些高階祭司都遺忘了的條件。

兩個低階祭司回想一二,其中一個疑惑地開口:“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承諾向女神獻祭需要有高階祭司作見證,這根本就是……一樣的呀!”

在場的烏魯克人頓時感覺他們走進了死胡同,剛剛看見了一線曙光馬上又被人掐滅了。

難得他們鼓起了勇氣,想要拿起武器,守護自己的家園,卻偏偏被卡在這裡。

是繼續前進,瘋狂破壞烏魯克已經遵守了千年的秩序與規則,還是就此放棄,讓他們這次自發的努力,從此付諸幼發拉底河的流水?

怨氣登時噴湧而出,人們紛紛用言語表達各種不滿。

現場既緊張又尷尬,明明像是一鍋沸油,一滴水正在鍋邊上虎視眈眈地等著,鍋下的火卻隨時可能熄滅,永遠也難再燃起來。

誰知庫辛再次向前踏了一步——

他兩眼中似乎有光,他向著麵前的低階祭司大聲說,似乎也同時在向心目中的那一位最重要的神祇大聲說:

“立下不可更改、不可違背的誓言,並不一定需要高階祭司在場。”

“我庫辛可以做得到,我立誓向伊南娜女神獻祭,我的誓言不可更改、不可違背,這個誓言將經過烈火的考驗,流傳後世,即便我這個人不在了,化成了泥,化成了土,這個誓言也永遠存在。”

他的言語擲地有聲,他的聲勢直接讓他麵前那兩個穿著藍袍的祭司齊齊向後退了一步。其中一個虛弱地問:“庫……庫辛你,怎麼……怎麼做到?”

庫辛立刻轉身,麵向人群大聲問:“製陶作坊的主人,你是否已跟隨烏魯克的大眾一起來到這裡?”

“有——”

製陶作坊的主人父子兩個,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一左一右,來到了庫辛身邊。

“其實……神廟的倉庫旁邊就一座小的陶窯,前一陣子我們這些見習祭司經常用,但是今天可能沒人去使用它。你們,能替我把那座陶窯的窯爐點起來嗎?”

沒人能理解,神廟的陶窯和不可更改、不可違背的誓言之間究竟有什麼聯係。

可是陶坊的主人卻什麼都不問,真的去點陶窯的窯爐去了。

這時庫辛從他的外袍裡取出了一枚泥板——這是經過改良的泥板,不像那些他用於記錄糧食進出的泥板,這一枚泥板很小,大概隻有兩隻手掌加起來那麼大,用幼發拉底河邊的粘土製成,在陰涼處晾至乾燥。

這樣的泥板輕便靈巧,便於隨身攜帶,甚至泥板表麵用細線勒出了縱橫經緯。

混著人群中的一些見習祭司見狀,已經明白庫辛要做什麼了。

庫辛又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枚曬乾的蘆葦杆,葦杆呈三角形,庫辛捏在手心裡,使勁在泥板表麵劃下一道,泥板上立即出現了一個,一頭寬,另一頭尖的楔形凹陷。

庫辛使用葦杆使用得極其熟練,很快就在泥板上劃出了一個筆畫複雜的圖形。

“這是我庫辛的名字。”庫辛高舉起手中的泥板,舉給麵前舉著的烏魯克人看,“在倉房工作的見習祭司們都可以為我作證,庫辛日常就是用這個記號,指代庫辛這個人——這就是庫辛,在泥板上的樣子。”

緊接著他繼續在泥板上劃下一組又一組複雜的圖形。

“我庫辛,立誓向伊南娜女神獻祭——”

他劃下的每一組圖形都有獨立的意思,大抵可以歸為“誓言”、“伊南娜女神”、“獻祭”這三組。

這三組圖形是在神廟倉庫工作的見習祭司們經常使用的,庫辛身邊那兩個低階祭司也都見過——但這時候他們都沒想到,庫辛竟在泥板上劃上這些符號,從而立下了“不可更改、不可違背”,甚至是“永不磨滅”的誓言,都驚呆了。

庫辛卻還沒結束,他在泥板上繼續劃,劃下一個他剛剛創造出沒多久的符號:

“一生——”

我庫辛,立誓向偉大的伊南娜女神獻祭,為她工作,實現她的心願,即便這漫長的獻祭會消耗我的一生。

庫辛劃下最後一劃,隨手扔掉了手中的葦杆,將這片泥板高高地舉起給麵前的所有烏魯克人看見。

“各位,你們都看見了!”

“這是我庫辛立下的向女神獻祭的誓言,它將被送去窯爐裡燒製。”

“在窯爐裡,這片泥板將不再柔軟,它會像我們日常使用的陶杯、陶盤、陶罐一樣堅硬,刻在上麵的誓言也絕無可能更改。”

“各位,雖說這塊泥板,隻有在燒製之後才會擁有那樣的特性……”

庫辛一邊高聲說,麵頰上無法抑製地流下兩行淚水。

“但是我的心早已經過了這個階段,它早已變得比陶器更加的堅定與忠貞,無論發生什麼,我,庫辛,心意已決,此生都向伊南娜女神表示忠誠——”

——無論金星是否隕落,無論女神是否早已離開了這座人間。

是什麼時候,他生出的這個念頭?

是初見那個美麗到了極點的少女時嗎?是得她體貼照顧,溫言安慰時,還是得她排憂解難,出手相護的時候?或者又是得她委以重任,能夠施展拳腳的時候?

庫辛突然笑了,他到現在都清楚地記得那個少女坐在神廟跟前的台階上,撐著自己的下巴說:“其實神更希望你們為自己多考慮一點。”

也正是在那一刻,庫辛已經立下了這個會一生踐行的誓言——這正是他的信仰。

“是的,無可更改、不能違背、永不磨滅的誓言!”

所有烏魯克人,站在倉房跟前的烏魯克人,在一瞬間被這個沉默寡言的見習祭司所迸發出的情感熾熱、堅定不移的信仰所深深打動了。

他們爆發出狂熱的呼聲:“打開,打開!”

“——打開這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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