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公元前2800年(2 / 2)

“所以,你確實是離開了,去了那麵目可憎的陰間對嗎?”吉爾伽美什的淚水再次迅速湧出,“這是王的錯,是王沒有照顧好你,沒有帶你在身邊……”

“王要做什麼才能換回你?”

他雖然抱住了伊南,緊緊地抱住了這個有形的身體,但是伊南身後“陰間”的可怕景象依舊橫在他眼前。

“王……不想讓你在陰間受苦。”

伊南伸手將他扶起來:“彆理會這些,把它都視作幻象好了——就像是吃了毒蘑菇之後會看見小人……那些都不是真實的。人死之後……”

她說到這裡突然打住,頓了很久才繼續下去:“就消失了,不存在了。”

誰知吉爾伽美什突然起身,拉著伊南就走,飛快地走出岔路口的小屋,堅決地朝著左邊一條岔路走過去。

“不,你不會消失,你不會不存在,”他緊緊地握住伊南的手,一刻也不肯放開,似乎生怕再一放開就再也找不回她了,“王這就去找上古先民,當麵向他們討要起死回生的秘密,讓你重回王的身邊,王和你,以後在這漫長的人世間,永遠並肩而行。”

吉爾伽美什走得極快,伊南回頭張望,沙哈特嬤嬤的小木屋在她身後迅速遠去——而木屋中曾經出現的實驗室那一幕光屏也暫時消失了,沒有“跟著她”。

出奇的是,他們兩人越是向前,伊南的形象就越“瓷實”,她越來越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了。

吉爾伽美什每每回頭看著她,都會麵露喜色,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到希望。

伊南卻知道這應當是靠近磁山的原因,可是,等等——難道這條路,也一樣是靠近磁山的道路嗎?

她心中生出一個不祥的預感:他們沿著這條道路前行,果真能見到大洪水時代留下的先民麼?

原本她對這個人群也存著強烈的好奇心,可是先在她心中生出恐懼:那些所謂的上古先民,會不會,會不會就是那些……

吉爾伽美什卻全然不知道她的想法,他隻顧著興衝衝地沿著道路前進。

很快他們麵前出現了一道峽穀。吉爾伽美什微微愣神:這道峽穀,好像似曾相識。

“我們不去了,吉爾伽美什,”伊南直接叫了對方的名字,“在這裡,我們或許還能好好地在一起相處幾天。”——在一起度過最後幾天,直到他勘破生死為之。

吉爾伽美什黑了臉:“你是不相信王能為你找到起死回生的藥物?你是在質疑王的本領與勇氣嗎?”

伊南:……?

這倒也很吉爾伽美什。

兩人順著道路,越過了峽穀,向麵前的一座高山攀登。這座山中遍布著高大雪鬆。越走,伊南心中的預感越強烈。

早先那個岔路口,道路雖然岔成兩道,但之後定然是殊途同歸,回到了同一方向——所以那些傳說中的上古先民,其實就是……已經被吉爾伽美什屠戮殆儘的野蠻人。

他們或許真的是從大洪水時代就開始在這座山中定居的,又因為從不與外人交流,因此始終保持著大洪水時代的生活習慣和文化特性。山外的人偶爾見到他們,總看見他們穿一樣的衣服,長得又都差不多,於是以訛傳訛,就把他們說成是大洪水時代的先民,擁有不死的生命。

吉爾伽美什記性這麼好,他不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

果然,吉爾伽美什的臉色相當糟糕,異常緊張地在這深林裡四處張望,生怕眼前會出現什麼,驗證他心中可怕的推斷。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座小村莊——終於看見人煙了,吉爾伽美什麵露喜色,回頭看了看伊南,握緊了她的手,再快步上前。

然而他們走進村莊,才發現這是一座空村。村裡的每一間屋子都敞著大門,屋裡空無一人。

“或許,或許……”吉爾伽美什極力想要安慰伊南和自己,但他說話時嘴唇都在發抖。

就算是猜想這村裡生活著的每一個“上古先民”都有事出門了,可還是沒法解釋他心中的恐慌感。

如果這些“上古先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那麼是不是意味著,他和身邊這個至關重要的人,注定要分開?人類終將迎來死亡?

伊南小心地觀察吉爾伽美什的臉色,她終於指了指腳邊的一件東西,小聲問:“這是什麼?”

吉爾伽美什彎腰,把那件物品拾起來。他目瞪口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是一枚羽箭,箭頭上安著銅製的箭簇——這箭簇是烏魯克的銅器作坊裡打製的,因此箭簇上有一個小小的標記。

這就是上次進山剿滅那些野蠻人的時候,烏魯克戰士們隨身攜帶的羽箭。

兜兜轉轉,從另一條路進山,誰知道他們還是回到了雪鬆森林,回到了那些野蠻人曾經居住過的村子。

在這裡,他們曾手刃每一個已經失去了人性的野蠻人,讓那些被嗜血和野性所劫持的生命走到終點,得以安息。

吉爾伽美什突然將手中的銅箭簇向外一扔,他仰天大吼一聲,吼聲震得整座茅屋的屋頂微微發顫,雜草伴著灰塵簌簌地落下來,落在他的頭臉上,身上。

他大踏步走出這屋子,來到村落中間,鼓起勇氣,向四周大聲問了一句:“有人嗎?”

整個村莊無比安靜,很久之後,遠處才傳回來細細的回聲。

吉爾伽美什什麼話都沒說,他直接躺倒在村落中央的土地上。周圍的雪鬆上飄下細細的鬆針,落在他的臉上、眼睫毛上,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座雪鬆森林,像是給了他沉重的一擊,直接將他打懵了。

伊南在他身邊坐下來,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她的手一直扣著他的手,不曾分開過。

既然失望已成定論,她反而放鬆了,乾脆盤腿坐在吉爾伽美什身邊,看見他實在是難過得狠了,就伸手,頑皮地將他那一頭栗色的頭發一陣亂揉。

“這麼容易就被打倒了嗎?吉爾伽美什,這不太像你啊?”她故意問,“死亡這件事,真的就那麼可怕嗎?”

吉爾伽美什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好得多,頑強得多了——王從來不會被任何事嚇倒,連死亡也是一樣。

他吐出一口氣,眼珠轉動,轉向伊南,望著她說:“王不怕死,王隻怕,活著沒有意義。”

伊南心頭一動,閃過一個念頭:不愧是吉爾伽美什,這樣勇敢,又這樣通透——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

可是想到這裡她的心突然也隱隱約約地疼痛起來:明知不能在一起的喜歡,才是真正令人絕望的遺憾。

吉爾伽美什卻突然拉著她的手,翻身坐起,將她拉到身邊,輕輕撫著她的頭發,反過來問:“朵,早先王看見的那些,真的是陰間嗎?是地獄嗎?你在那裡,可曾受苦?”

伊南想了想,最終決定向吉爾伽美什說實話:“不,那裡不是陰間,也不是地獄,哪裡是另一個時空……時空你明白嗎?就是另一個世界。”

“那裡的人,可以待在鐵皮做的大鳥裡飛上高空,半天的工夫就可以從世界的一頭跑到世界的另一頭;他們不用麵對麵,手裡拿著一片薄薄的板磚就能跟彼此說話……”

“在那裡若說是苦,也挺苦的。你會經常聽見他們說自己在‘搬磚’,但你可彆以為他們像是烏魯克人一樣在修築城牆……他們隻是做著和砌牆一樣重複而無聊的事罷了……”

伊南一邊說,吉爾伽美什一邊出神地聽著,他將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末了開口問:“朵,這麼說來,他們說的是真的,你是神造的人類,你來自的那個世界,其實是神造的世界?”

伊南搖頭否定:“不,並不,我和你一樣,是人,是普普通通的人。”

吉爾伽美什錯愕。

他待不相信,伊南的言語裡卻自有一種真誠,不由得他不信。

“那麼,朵,你以前說過的,人死之後,意識就會消散,那是真的嗎?”

吉爾伽美什想著想著,憂傷再次充斥了眉宇之間。這個在人世間向來無所畏懼的英雄王,不知何時,淚水卻又漸漸爬了上了他的麵頰。

“沒有陰間?沒有地獄?”他傷感地問。

伊南果斷地回答:“沒有陰間,也沒有地獄。”

吉爾伽美什想起了當初到烏魯克來的那些埃及人,又顫聲問了一句:“那麼,也一樣沒有來生嗎?”

伊南答得殘忍:“也沒有來生。”

“所以當你死去,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吉爾伽美什抬起頭,他的眼神蘊滿了憂愁,卻照樣坦然地望著伊南——在他看來,為心愛的人感到傷懷,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

如果伊南是個虛榮的女孩,此刻她應當很驕傲,這世間威名赫赫的英雄王,會因為她而懼怕死亡。

但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如她這般了解吉爾伽美什,懂他的內心,知道他身為一個凡人的恐懼。

他剛才就已經說明白了:王不懼死亡,唯一畏懼的是生得毫無意義。

吉爾伽美什和這世世代代生活在兩河平原上的人一樣,他與少年丹一樣,與牧人王杜木茲一樣,從一出生就麵對嚴苛的環境,艱辛的生活,洪水、饑餓、戰爭、動蕩……生活是苦澀的,如果對於死後世界再沒有任何的期望,他們,和吉爾伽美什一樣的人類,又是從哪裡獲得勇氣,能努力地活下去呢?

伊南想了想,伸手撥動吉爾伽美什的頭發,讓他栗色的短發在她雪白的手指之間繞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發卷。

“那麼,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她讓吉爾伽美什橫臥在自己的膝蓋上,吉爾伽美什就這樣仰麵望著雪鬆樹梢處露出的一點點天空。

天色漸晚,淺藍色的天幕上開始出現星星。

“從前,有個旅人獨自在沙漠裡趕路。忽然,遠處傳來咆哮,一群餓狼從他身後追來。”

“那旅人拔腿便逃,誰知他迷失了方向,竟然跑到了一座斷崖絕壁上。眼看餓狼從他身後追到,旅人無奈,隻能從崖上跳了下去。”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旅人在下落的時候,發現斷崖上有一株伸出的小樹,他立即抱住樹乾,暫時撿回了一命。但他向腳下一看,立刻又覺得毛骨悚然——原來斷崖下是波濤洶湧的深潭,有三條惡龍,正在潭底張開了血盆大口等待他的墜落。”

“更加可怕的是,這時,在那株小樹的樹根那裡出現了兩隻老鼠,一隻白色一隻黑色,正在交替啃著小樹的樹根。”

“這個旅人要怎麼做?”吉爾伽美什出神地問,仿佛是伊南講故事的技巧太好,他早已將自己代入了這個旅人的角色。

誰知伊南話鋒一轉,柔聲說:“就在這個時候,這個旅人卻看見他眼前的樹葉上,有一滴蜜糖。於是,他忘記了眼前的餓狼,忘記了腳下的惡龍,也忘記了快要被老鼠咬斷的小樹,全身心地去品嘗那一滴甜美的蜜糖……他生命的這一刻,就隻有甜美的蜜糖。”

伊南說完,吉爾伽美什隻略想了想,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沒過幾分鐘,就見他呼吸勻淨,已經沉沉地睡去。他靠在最信任的人膝頭,沉沉地,不帶任何煩惱地睡去,把他的疲憊、他的恐懼和他的傷痛全都交付給睡眠與夢。

吉爾伽美什,在這雪頂森林的夜裡,在從樹頂偶爾漏下的星光裡,嘗到了他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