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公元前1756年(2 / 2)

漢謨拉比這才知道這種種植方式叫做“輪作”。各片田地輪流種植不同的作物,竟然能幫助保持地力,讓下一茬農作物生長得更好。田中種植的苜蓿、豆類、蕪菁等作物,同時也能用來蓄養牲畜,豐富大家夥兒的餐桌。

“這法子也是伊絲塔小姐教給我們的。”瓦爾杜們齊聲說。

“你們都願意為伊絲塔小姐乾活嗎?”漢謨拉比拈著胡子問眼前的農奴。

“願意,願意——”

“願意在這田莊上乾一輩子的農活!”

農奴們誰不樂意啊?在這裡為伊絲塔小姐的莊子乾農活,不僅吃住的待遇優厚,比彆家的阿維魯都要好,而且乾活帶勁兒,有奔頭——

一個農奴指手畫腳地向眼前的“商人大老爺”比劃解釋。

“最緊要的一件,在伊絲塔小姐這兒,俺們活得更像個‘人’。”

漢謨拉比低頭思索,想起他認識的其他奴隸主:那些奴隸主就是唯恐不能把奴隸的最後一點勞力榨乾。他們將奴隸的待遇降到最低,並千方百計阻止奴隸們逃脫。饒是如此,他們還是無法阻止奴隸們一次一次的反叛與逃跑,所以才會多次求到王的麵前,懇求王頒布律令,做出他們想要的判決。

可要是巴比倫王國裡的每一處田莊,都和伊絲塔小姐家這座一樣,哪裡需要如此防範與壓迫農奴?

漢謨拉比到老來心思就非常重。

他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問眼前的農奴們:“伊絲塔小姐,有沒有在你們麵前提過,要讓你們成為自由民的事?”

農奴們相互看看,都誠實地搖搖頭:“那得是巴比倫偉大的國王才能決定的事吧?我們小姐……從沒提過這些。”

漢謨拉比舒了一口氣,心想:那個姑娘雖然思維活躍,行事大膽,但在這些事上好歹還是有分寸的。

誰知這些農奴們末了又冒出來一句:“在伊絲塔小姐的庇護之下,我們過得其實與自由民沒有區彆呀?”

漢謨拉比差點兒絕倒:確實是這樣的,隻要這些農奴們不離開伊絲塔的田莊,他們事實上就過得像自由民一樣,溫飽有絕對的保障,可以自己攢點兒小錢,能夠結婚生子,小日子過得很舒坦。

“商人大老爺,今天您遇見的大多數人,其實都是瓦爾杜和阿姆圖,您覺得我們和自由民有區彆嗎?”

漢謨拉比轉頭看看希律,又看看阿布。

阿布笑著點頭:“確實如此,尊敬的……大老爺,您剛才在作坊見到的工匠裡,有好些人都是瓦爾杜。”

漢謨拉比吃驚地道:“難道伊絲塔小姐的工匠們,不都是自由的阿維魯嗎?”

阿布搖搖頭解釋:“因為要在巴比倫開商鋪和陶磚場,伊絲塔小姐已經抽調了好多阿維魯工匠去了巴比倫,這邊作坊裡工作的,就多數是瓦爾杜了。”

自由民工匠去開拓市場,總部這裡就由年輕的農奴們頂上。

漢謨拉比瞠目結舌,回想剛才他看到的,技藝絕妙的玻璃匠,看起來他們一點兒也都不像是奴隸的樣子。

這充分證明了,自由民能做的工作,農奴也一樣能做好。

“還有,剛才安排您進來參觀的大管家波安,他也一樣是瓦爾杜。您看出來了嗎?”

這回漢謨拉比真的咋舌了——剛才他見到的大管家,氣度雍容,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著大方與尊嚴。漢謨拉比真的沒想到,那位也是奴隸出身。

希律在一旁歎息了一聲:“完全看不出。”

事實上希律是認得波安的。但是他還是感慨了一句:“在伊絲塔小姐這裡,不同階層的人仿佛都是一樣能乾的。”

漢謨拉比覷著眼朝希律看了看,輕輕地哼了一聲,說:“這本王知道。”

“王也一向認為,憑你的才乾,你不應當隻是個穆什欽努。”

希律也輕輕地搖頭,說:“小臣是什麼出身已經無法更改,但依舊感謝王的知人善用——”

希律的意思很明確,目前這個社會上,已經分出了世襲的階層,但是如何對待這些人,賦予他們合理的權益,將他們擺在最恰當的位置上——這是王需要做的抉擇。

漢謨拉比扁了扁嘴,突然高聲道:“出來吧!”

遠處角落裡突然傳出一聲輕笑,一個穿著蘇美爾人服飾的年輕姑娘像是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跑到漢謨拉比身後,伸出一對粉拳,輕輕捶著漢謨拉比的肩頸,小聲說:“尊敬的巴比倫的王啊,什麼都瞞不過您!”

伊南特地把漢謨拉比請到她的田莊上,就是想請漢謨拉比看到這樣一幅景象:給予奴隸們尊嚴,讓他們活得像“人”,他們能帶來更高的生產效率,創造更大的社會價值——

當然,他們也一定會願意出力來保衛他們的家園,保護他們的勞動成果。

漢謨拉比哪裡不明白她的苦心?

而農奴們這時才聽出眼前這個老人,正是當年從他們的田莊畔路過的,巴比倫的王。他們都嚇壞了,一起趴下來向漢謨拉比行禮。

連帶伊南,也轉過身,來到漢謨拉比麵前,鄭重拜倒,向漢謨拉比行下大禮。

伊南深得漢謨拉比的喜愛,早已免去了她日常在王駕麵前的一應繁文縟節。像伊南這樣恭敬端正的大禮,伊南可真是好久都沒有行過了。

“你是想為他們說情,讓他們擺脫瓦爾杜和阿姆圖的身份,都成為自由民嗎?”

漢謨拉比心情頗為不錯,心想這個恩典,如果小姑娘真的想要就賞給她算了。

誰知道伊南卻低著頭,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止想要為我自己名下的瓦爾杜和阿姆圖說情——”

“我還想要為天下所有的瓦爾杜與阿姆圖說情。”

隻聽“啪”的一聲,漢謨拉比將手中一隻早先波安遞給他的玻璃杯重重地摔在地上,玻璃杯頓時四分五裂。這聲響將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隻有希律不為所動:他早知道這女孩一定會說這句話。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當初以一己之力,闖過“七重門”之後,她說:我不止要我自己的公正,還要天下人的公正。

現在,她來到漢謨拉比麵前,說:我不止想要解放我自己名下的奴隸,我還想要解放這全天下的奴隸。

希律冷靜地一比手勢,阿布會意,已經招呼起趴在伊南身後的那些農奴們,招呼大家趕緊離開,將這說話的地方留給漢謨拉比和伊南兩個人。

“你就真這麼宅心仁厚?”待所有人都走光,漢謨拉比站起來,來到伊南麵前,毫不客氣地嗬斥道,“宅心仁厚到要王拿整個巴比倫王國來滿足你的這一點同情心嗎?”

“貿然解放農奴是什麼後果,你這麼聰明,你不可能沒想過!”

漢謨拉比越想越氣:明明那麼聰明,在這件事上卻偏偏這麼軸?!

他一時氣憤,頓時忍不住大咳起來。

伊南也不用漢謨拉比招呼,自說自話地就“嗖”的一聲站起來,把老國王扶至椅上,讓他坐好,然後輕輕地撫他的後背,幫助他喘過氣。

“可我也沒說,要請您馬上一下就讓所有的瓦爾杜都變成自由民啊?”

伊南笑嘻嘻地解釋,她的柔聲勸解,果然讓漢謨拉比心中覺得好過了不少。

“可是,孩子,你為什麼一定要執著於這件事?”

“你的農奴們自己都說了,在你的庇護之下,他們過得和自由民一樣好,你有他們的照料與支持,你的生活會富足、幸福,你會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你為什麼還是一直要堅持改變他們的地位呢?”

這時伊南來到漢謨拉比麵前,她仰麵望著老國王的眼睛,說:“因為隻有我一個人過得好是不夠的。”

“如您所見,強製勞役隻能破壞生產效率,一百個受到壓迫,不得已一定要逃脫的奴隸,根本抵不上十個快快樂樂,能夠為自己的將來而勞作的自由民。”

“您是一個看得見長遠大局的人,您應該知道,這個國家裡所有的人一起使力,巴比倫王國將會是何等的強盛。”

“奴隸也一樣是人,而這個階層是一定會最終消失的,而您又是如此需要他們的力量,為什麼不從現在起,就開始考慮善待他們,把他們當人看呢?”

漢謨拉比聽見她的話,很明顯受到了震動,連咳嗽都忘了。

而更受震動的人是希律,他漲紅了臉,一邊聽一邊思索,竟然不自覺地將握緊了的拳頭伸到口邊,他那一排整齊的牙齒便毫不留情地啃著他的手指指節,並在上麵留下一排細細的齒印。

為什麼這世上竟會有這樣的女人,她看待這世道竟然如此老成,仿佛她早已閱儘了數千年兩河流域的興衰史。

“尊敬的巴比倫的王啊,既然我們在烏魯克附近,那麼就請讓我來給您說一說千年前烏魯克的王吉爾伽美什是怎樣對待他從整個流域征用的民夫的吧——”

漢謨拉比與希律,聽見英雄王吉爾伽美什的名字,都不由得精神振奮。

在千年前蘇美爾人流傳下的故事裡,“民夫”指的是“奴隸”,這一點漢謨拉比和希律都心知肚明:伊南所講的“民夫”的故事,事實上也是“奴隸”的故事。

“當時,烏魯克的英雄王吉爾伽美什麵對驍勇善戰的阿卡德人,他下定決心,用烏魯克偉大而堅固的城牆來護佑所有投奔到城裡的人,包括民夫,包括附近的村民。他答應了所有人,隻要願意為保衛烏魯克而付出,他們一樣能夠成為烏魯克的居民,一樣能得到王吉爾伽美什的庇佑……”

千年前的往事,在伊南口中說來,惟妙惟肖,麵麵俱到,仿佛她曾經親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