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公元前1755年(2 / 2)

最為驚駭的莫過於薩米耶王子,他臉色慘白,微跛的腿不住地顫抖。

怎麼可能這樣?

他明明一劍當頭劈下,這女人根本看不見他,完全想不到應當躲閃。可是那厚重的劍身就像是從一幅無形的“影子”裡劃過。它劈開了“有形”的金質天平,卻分毫也奈何不了那個女人。

這個女人根本不是人。

薩米耶頭一回感受到了因虔誠而生的恐懼。

起先他不肯相信眼前的神。

現在他相信了,他終於覺得恐懼了。

他究竟乾了什麼?……難道是,弑神?

他一寸一寸地矮下去,蒙眼女人在他麵前一寸一寸地長高。終於他膝頭觸地,軟軟地跪下來。那冷颼颼的劍刃卻如影隨形,一直貼著他的肩頸,不曾放鬆。

他要死了。

薩米耶這麼想。

隻要對方伸手向前一送,他就人頭落地,就此了賬。

他必死無疑,鐵定沒命了。

薩米耶王子閉目待死,卻忽然聽眼前這女人寒聲道:“我不可能現在殺你!”

隨著這清朗的語聲,薩米耶脖子上沉重而鋒利的鐵劍就此挪開。

他又活回來了?

薩米耶王子睜開眼,他體會到了在生與死的邊界溜了一圈就回來的滋味。他鬆了一口氣,打算伏身跪在女人的腳邊,卑微地感謝神明賜予他的寬容。

“因為你還沒有經過審判。我不可能將沒有經過公證審判的人直接懲處——儘管明知這人罪大惡極。”

女人將手中的利劍朝地麵“當”的一丟,伸手將麵上的亞麻手絹扯下來。

“希律,這個人交給你。”

“你應當作為公訴人,檢討此人的一應罪過。另有一人將站在我的位置上,根據先王留下的法典,公正判決此人應得的懲罰。”

披著紫袍的希律已經早早向伊南俯首,此刻謙卑地應下,轉臉向兩個王宮衛士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即搶上前去,將薩米耶牢牢製住,毫不留情地拖開。

伊南轉臉,看向“正義之門”跟前矗立著的漢謨拉比法典,朗聲念道:“俯視塵世的神明為人類福祉計,命令人間的王,榮耀而虔誠的王,要讓正義之光照耀大地,消滅一切罪與惡,使強者不能壓迫弱者。使王有如正義之神,關照萬千黎民,福澤遍及幼發拉底河與底格裡斯河流經的一切地方。”

“神明從沒能做到讓人心良善!”她伸出手,輕輕摩挲這座用玄武岩雕刻而成的法典。剛剛落成沒多久的法典,上麵鐫刻著的楔形文字異常清晰,她的手指能感受到每一枚筆劃的走向。

“但是有了這法典,至少這世間的每個人,依舊保有了被公正對待的權利。”

她說完之後,扭頭大聲問:“法官!”

這回,希律沒有接口。是早先那位替伊南宣讀法典的黑袍禮官大聲應是。

“王的繼承等同於民間繼承——先王漢謨拉比的王位,按照法典,應當由何人繼承?”

黑袍禮官戰戰兢兢地答道:“由先王正妻所生的長子繼承,長子不在,由次子繼承。”

這是“習慣法”中關於“繼承”的內容,每個巴比倫人都很熟悉,因此都能夠順理成章地接受。

“如果逝者正妻的長子年幼,其產業應當如何?”伊南淡漠地詢問。

“逝者由生前指定忠誠而品行無缺之人,代行其責,待其子長成,再將其產業交回。”

“那麼,先王生前指定的忠誠而品行無缺的人,是哪一位?”

“自然是希律大人!”一個蒼老的女聲開口。這時出現在“正義之門”麵前的,正是漢謨拉比的王後——她是漢謨拉比臨終遺囑的見證人。

“希律,你願意嗎?”伊南朗聲問。

“你願意代替王行使職責,亦代替王背負責任,你願意辛苦十餘年,在年輕的王子成長為合格的王之前,為了整個巴比倫王國負重前行嗎?”

希律伏在地麵上,他身上的紫袍都在隨著他的身體簌簌發抖。

他勉力讓自己冷靜,肯定地開口:“希律……願意。”

可是,所有聚在“正義之門”跟前的人都聽見了他的聲音在發抖。

人們無一例外,都認為希律是激動。

親手接下神明賜予的權力,能不激動嗎?

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是。此刻的希律,宛如萬刃加身,痛徹心扉。

早先看見薩米耶王子高舉利刃,臨空一刀劈下的時候,希律卻覺得那一刀就像是當胸劈到,直接將自己劈成了兩半——他明明記得,這場景他見過的……同樣的景象,紅眸白發,一刀劈下。

她不怕的,她是行走在這個世間的真神。

可是真的推她出麵,受到這樣的傷害,希律悔到極點,愧到極點……為什麼不是他,不是他來守護她,而要她來替他遮風擋雨,幫他來證明手中權力的合法性?

是的,她是應希律的請求,才配合他“演出”今天這一出的。

她用自己的“神性”賦予了他,在未來十多年內,大權獨攬,合法掌握這個國家的權力。

但是……希律伏在地麵上,淚水無聲地奔湧肆虐:他這麼做卻是生生地推她離開,離開這個世界了。

神明偶爾會悄無聲息地混入人間,悄悄地幫人們解決問題。

但是一旦到了需要他們以自己“神性”來為人的決定做注解的時候,就距離祂的離開不遠了。

希律的淚水奔流不止,他覺得自己心上被劈了這一刀以後,傷口永遠不會愈合,他將永遠帶著這一顆殘缺的心,過完餘生剩下的日子。

更要命的是,如果時間能夠倒回,他想——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這條路。

這是他的宿命。

自從當初正麵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注定了會如此傷心,背負這樣的創痛走完餘生——就像他此生注定會遇見她一樣。

事實也確實如此,隻聽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我該走了!”聲音裡多多少少有些遺憾。

希律沒有抬起頭,他連目送她離開的勇氣都沒有。

“各位,我可是對你們充滿期待!不要辜負我——”

她大約在衝人群招手。“正義之門”前的人群裡,突然有個年輕女人大聲叫喚:“小姐——你要去哪裡呀?”

是伊絲塔小姐的那名侍女。

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語聲,應當是那姑娘的丈夫勸住了她。那個年輕女人頓時嗚嗚地哭出了聲。

希律更慘些,他連哭都哭不出來。

“希律大人,希律大人……神離開了……”

小王子過來拉起希律:“王後說是想要問問您,神往王宮那個方向去了,為什麼她沒有往神廟的方向去?”

希律想:那是因為神廟是馬爾杜克的,不是她的……她行事再怎麼草率隨意,都還是一個有自尊心的神。

“希律大人,您怎麼哭了……”年輕的王子留心到了希律的淚水。希律頓時覺得無所遁形——成年人為什麼就不能像孩子一樣,想哭就哭,想大吼就大吼,想追上去就追上去呢?

希律突然掙開了王子的小手,急匆匆地一抹臉,三步並作兩步,衝那個纖細窈窕的背影追了上去。

她正沿著道路向高處走。希律腦海裡晃來晃去的卻全都是幼發拉底河上那枚奪目耀眼的明星。

不,他還有希望,他還能挽留一把,或許,他還有這個幸運,能與當初烏魯克城裡的那位一樣,後半生始終有生命中的蜜糖作伴。

誰知身後有人大聲叫住了他:“希律大人,希律大人!”

“北方有戰報來了!”來人的聲音異常激動,不亞於“正義之門”那裡的巴比倫市民。

“赫梯人,赫梯人真的上當了!”

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卻也意味著接踵而來的戰事。

希律滿腔煎熬的柔情,此刻被人兜頭潑下了滿滿一陶盆的冷水——

他站住了,他轉過身,他不再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此時此刻他生生將心頭的思念與遺憾一把全部扯去,他回身麵對塵世,他又成了冷酷的攝政大臣,他身上背著整個巴比倫。

她為他創造了一切條件,如果他再不能挫敗赫梯人的進攻,那麼她為他所做的就都白費了。

他沉吟了片刻,命令一個接一個發出去。集結、防禦、物資、後勤……一場戰事的千頭萬緒,此刻全都在希律一人的腦海裡。

巴比倫人剛剛在自己的王國裡建立了公平與法製,卻又要為了保護他們的領土完整而努力了。

於是他與她,背向而行,誰都沒有再回頭,直到那枚比夜空中的木星還要亮成百倍千倍的明星,從巴比倫王宮的正上方升上夜空,引來全巴比倫人頂禮膜拜。

希律在仰頭望著那枚明星的時候——

伊南在感官都迷失於混沌的時候——

“我會記住的,從今天開始,永遠不會再忘。”他這麼想,“那麼下一次再見到,我就會第一眼認出你。”

“靈魂,獨有的磁場……這次能夠邂逅,下一次就一定還能遇見。”她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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