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番外(2 / 2)

伊南低頭沉吟,心想:難道真的是她?當年她所“樹立”的迦勒底女王形象,永遠改觀了人類對女性的觀感,以至於像莎翁那樣的劇作家,終於沒好意思將“軟弱”之名冠於整個女性群體的頭上?

但如果真的是因為她,因為她在公元以前改變了人們對女性的觀感——丹尼爾說得對,這又怎麼證明呢?

“我去聯絡了所有飾演過哈姆雷特這個角色的演員,無論是舞台劇,還是影視劇,詢問他們對這句台詞是否有印象。得到的答案全都是有印象——”

“但是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一夜之間,這句台詞就這麼消失了。這句台詞,目前隻存在這些演員的記憶裡,並無其他實證……”

伊南聽見丹尼爾的解說,激動地漲紅了臉。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丹尼爾高冷地一擺手,“我並沒有把這個發現當成一項研究成果提出來,我希望你不會介意。”

伊南馬上明白了丹尼爾的意思,她很靈巧地將手指放在自己唇上,比了一個“不作聲”的手勢。

既然莎翁自打一開始就沒有這麼“地圖炮”過,那麼他們就不要把這句話再提出來說了。

兩人迅速地就這一“發現”達成了默契。

丹尼爾見伊南如此善解人意,永遠能與自己心意相通,眼神早已化為溫柔的春風——他總算感覺自己臉上的高冷表情繃得十分辛苦,輕輕地咳了一聲。

卻見伊南雙肘撐在桌麵上,正捧著麵頰,定定地望著他。

“怎麼?”丹尼爾突然覺得心頭沒來由地一慌。

“沒什麼?”伊南嘻嘻笑著開起玩笑,“頭兒,您為什麼永遠都是這樣一副表情,會不會覺得很辛苦?”

丹尼爾頓時覺得很委屈:“不是你說想要見到我‘不苟言笑、凶巴巴’的樣子?”

一句話出口他頓時覺得要糟糕。

伊南已經雙手掩口,一雙眼睜得圓溜溜的。

“你——”

你露餡啦!

“不苟言笑、凶巴巴”這七個字,是伊南對維特魯威說過的話。

當時她曾經在犯迷糊的時候,要求維特魯威擺出一副“不苟言笑、凶巴巴”的樣子。

本來丹尼爾可以辯解說他是通過數據傳輸了解到的這件事,偏偏丹尼爾自我代入了,說的是“想要見到我……的樣子”。

伊南套出了丹尼爾的真心話,正有些小激動和小得意,她靠向丹尼爾,眼神明亮,小聲問:“所以你真的知道‘維特魯威’當時在想什麼?”

丹尼爾肅然點點頭,伸手指指自己的額頭:“全在這裡。”

他一樣擁有屬於維特魯威的全部記憶。

“那太好了,我正想問……”

伊南說到這裡,突然啞了,臉色變了。

她推椅子站起來,漲紅了俏臉。她下意識想要伸手捂住麵孔,硬撐著忍住了。

“馬可,他……”

維特魯威曾經為她在靜室裡畫過一幅唯美的畫作,這麼說來,維特魯威看到過的,丹尼爾也同樣看到過?

伊南窘極了,雖然她並不覺得羞恥。

維特魯威為美而作畫,他們兩人之間本就坦蕩——但問題是……

如果丹尼爾真的通過磁場,一脈相承了屬於同一個靈魂的記憶,那麼,他也應當記得……希律做過的事,撒爾做過的事?

希律吻過她。

撒爾娶了她。

伊南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個馬裡亞納海溝,這輩子應該也填不平。

這樣算起來關係就非常複雜了,丹尼爾同時是她的前任、前前任,和前前前任?

她伸手一拍額頭:這以後還怎麼做上下級?

“丹尼爾……我想,我是不是先回我原先的研究院,遠程做一段時間的研究?”她說得語無倫次,“等……等我們大家都冷靜了,我再回項目組來?”

畢竟隻有真的麵對了,她才意識到她一時半會兒很難全盤接受這份感情。

她愛這個靈魂,但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和眼前的人相處。

丹尼爾皺起了眉。

好不容易把她盼回來了,這家夥現在想跑?

於是他指指屏幕,用冷靜而鎮定的語氣回答:“幻燈片還沒有放完。”

伊南:……

這家夥竟然還在開會?!

她就算是要跑路,也應該等到會議結束。凡事都應當有始有終。再者,她也應當尊重對方為了準備這些材料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

於是,伊南努力告誡自己:要保持專業!

她在圓桌一旁坐好,端莊地開口:“非常抱歉打斷,您請繼續吧。”

於是丹尼爾手指輕點,屏幕上出現了一本書的封麵,封麵上金光燦燦的一行大字:“De architectura”。

這正是《建築十書》,維特魯威的傳世之作。這本書成書於維特魯威晚年,

一頁翻過,屏幕上出現了這本書的序言。

“大自然並未賦予我超越常人的才乾,我的麵貌因年月而老醜,疾病已奪去了我的精力;因此,我希望用我的知識,與所創作的書籍,來回饋曾給予我無限支持的人②……”

伊南聽丹尼爾朗讀這段序言,一時間百感交集。在她耳中,丹尼爾的聲音與維特魯威非常相像,漸漸地,她似乎看見了維特魯威,她離開之後的維特魯威,年紀漸長漸成熟的維特魯威……

*

維特魯威在羊皮卷上寫下最後一個字,他小心地護著他的羊皮卷,等待墨跡乾透。

室外正在新修一條引水道,敲鑿巨石的聲音不斷傳來。水道儘頭還將再建一座巨大的水車——維特魯威卻不覺得吵鬨,他知道這條水道修好以後,能給周圍羅馬人的生活帶來多大的便利。

墨跡終於完全乾透,維特魯威小心翼翼地把這一頁和《建築十書》的其他書頁疊放在一起,舒出一口氣,仿佛放下了一樁心事。

他拿起手杖,慢慢地走出自己的書房。

暮色已漸濃重,修造引水道的聲音也已止歇。

維特魯威扶著他的手杖,望著天邊最後一抹霞光,微微揚起唇角,對過去他這一生頗為滿意。

在旁人看來,這也應該算是波瀾壯闊的人生了——他一直在軍中供職,見證了凱撒“我來,我見,我征服”的澤拉之戰,也見證了凱撒遇刺,羅馬共和國三方內戰,埃及女王追隨情人於地下,奧古斯都登上皇帝之位……你方唱罷我登場,而羅馬,也不再是“共和國”了。

當這一切都結束之後,奧古斯都看中了他的才具,賦予他更大的責任與使命,讓他有機會修建更多的民用建築,既有祭拜神明的廟宇,也有為普通人提供便利的公共和私人設施。

於是維特魯威成了最有名氣的工程師,主持奧古斯都時期規模最大的建築工程。當他老了,再也無法奔波各地主持工程的時候,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鄉,開始寫作《建築十書》。

現在,就在他的人生接近終點的時候,維特魯威覺得自己漫長的一生,沒有留下太多可遺憾的。

但若說遺憾,就隻有那一件。

年輕時他在亞曆山大,他曾經遇到過一個神秘的女郎,她給了他一把通往“寶庫”的鑰匙。那座“寶庫”讓他這一生都獲益良多。

但是她非常突然地消失了。

他有把握自己與她曾有很深的淵源,隻是他完全想不起來。

就像是隔了一層又薄又透的毛玻璃,明明敲碎了就是真相,但他卻始終找不到那個可以敲擊的著力點。

他和她相處的時間太短了。

維特魯威曾經無數次想象過自己沒有隨軍開拔,而她沒有憑空消失——他們之後會怎樣?

也許根本不會怎樣。因為維特魯威習慣了獨處,除了偶然邂逅的那個女人之外,他這輩子都孑然一生,自由來去。

每當維特魯威想起這件人生之中的唯一遺憾,都會心頭湧起惆悵,暗暗詢問自己,是否曾為這女郎真的動過心。

而答案也就像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我不知道。”

現在,他望著西邊終於黯淡下去的天空,和慢慢升起的那一枚明亮星辰,他心中突然一動。

靈光一現,在他垂老之際。

他發覺雖然有什麼他這一輩子都沒能想起,但是他肯定,那會是非常非常美好的東西。

*

丹尼爾在講述了這一段“有如親身經曆的曆史”之後,望著伊南。他很久才能再次開口說出話來。

“作為一個曆史研究者,我十分感激你,你的決定,讓維特魯威為人類留下了瑰寶。”

“但我,無法在體會過他的心境之後,還能讓你離開。”

“因此,我希望,我們從此以後,彼此都不用再承受分離的痛苦了。”

丹尼爾起身,來到伊南麵前,牽起她的手,單膝下跪。

作者有話要說:  莎翁劇裡的一句台詞:Frailty, thy name is women.

②引自《建築十書》,有少量改動。

P.S.明天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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