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園林是曾經的孫誌罄操刀布置過的,提到了生父操刀所改的院子,孫宜貞的表情也有些自得,原本一直有些緊繃的臉早已經放鬆了下來。
謝湘兒因為家世,性情最是溫柔,察言觀色的能力也強,在對方滔滔不絕的時候,就靜靜傾聽,關鍵地方給對方回應。
原本是賀鎮講解,不知不覺之中賀鎮落後兩步,成了孫宜貞與謝湘兒說話。
微風拂麵,這賀家的園林不如杭州知府家的麵積大,但勝在精妙,加上這裡沒有帝王,謝湘兒難得覺得放鬆了一些,自內而外都透出一股鮮活來。
所謂真正的美人,還是得炊金饌玉養出來,以前的齊湘兒也是美得,帶著自然的樸素感,而現在則是精雕玉琢出來的美。
謝湘兒現在吃穿用度無一不精,眉目舒展,水一樣的眸子裡噙著笑意,行走在院子裡,讓原本就精致的園林秀美了三分,掃地的粗使丫鬟都看呆了,隻覺得這是一位神仙娘娘。
孫宜貞本來不想和謝家的小娘子有任何的糾葛,覺得對方太過於媚色,此時看著謝湘兒行走在這樣的院子裡,應了父親的詩文,也難免和緩了顏色。
“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摘自《洛神賦》】
當年父親因為屢試不第,江南之地隱隱有嘲諷之聲,覺得他父親不過如此。
後來父親被母親和離,憤懣之下父親常去秦樓楚館之地,酒後以一首寫美人的折柳詞聲名大噪。
眾人就知道了,她的父親孫誌罄是有真才實學的。
想到了這裡,孫宜貞看著自己和謝湘兒的水中倒影,這世間有如同她自己這般忠貞的婦人,也有如同謝湘兒一樣供男子取樂的女子。
如同謝湘兒一樣供人取樂的女子,就是給男子提供詩詞靈感,取樂之用,她們就像是院子裡的景致一樣,是個物件。
謝湘兒不光是個擺件,還是隻能夠讓乾隆爺把玩的擺件,這樣一想,還比那些青樓女子好不少,孫宜貞就越發心平氣和。
“這一間的屋麵、軒門、石桌還有此處的燈罩、牆上匾額、半欄都是展開的折扇狀態。”孫宜貞說道。
“無論是誰到了此間,都會覺得精巧無雙,所有人都覺得雅致到極點。”
賀鎮的眼角微抽,光是為了做特殊的造型,當時花了多少錢,按照他來看,很多地方不需要做扇形,偏偏是嶽父執拗,當時家裡還有些錢財,就浪費罷了。
而現在賀家落魄,在江南官場上想要精益,卻偏偏因為早些年過於奢侈,導致錢財不多。
賀鎮一想到當年花費的銀子,就覺得心疼。而孫宜貞的手拂過庭閣裡的古琴。
“君子四藝之中,我父親最喜琴音高雅,這是他生前最愛的古琴,我弟弟都不曾有,而是給了我。”
“夫人,不如彈奏一曲。也讓小主感受此間的風雅。”
賀鎮說完之後就後悔,覺得自己是得意忘形,若是孫宜貞在此時反駁,反而是讓自己沒臉。
正要改口的時候,卻聽到夫人說道:“好啊,謝小主的容貌姣姣,讓我想到了父親最為出名的折柳詞,當年這曲子在有取水之地,就會有人彈唱此曲,不如就讓我獻給謝小主此曲。”
柳兒已經用帕子鋪在了木椅上,謝湘兒收斂了裙擺坐在上麵。
孫宜貞所彈奏的曲目,正是當年孫誌罄最為出名的《美人吟》。
孫宜貞的曲藝高超,此時對著本就是美人的謝湘兒,更是有如神助,曲調越發婉轉動人。
謝湘兒待字閨中的時候,跟著女夫子學過一些琴藝,孫宜貞本就彈得好,此時帶著絲絲縷縷的懷念情意,但凡有些欣賞能力,就會覺得孫宜貞彈得精妙。
一曲之後,孫宜貞的眼淚再也繃不住了,簌簌往下落。
隻可惜她才學那般好的父親卻不長命,反而是不守婦道的母親卻日子過得錦繡榮華。
偏偏自己的丈夫還想要拉著她去攀附謝老夫人,而自己那個孽障女兒居然真的和謝老夫人走到了一起去。
“抱歉。”孫宜貞站起身來,語氣有些哽咽,“此曲是亡父所做,我有些失態了,還請原諒我先失陪。”
而孫宜貞走了之後,謝湘兒也想要告辭了,這院子已經走了大半,她跟著賀鎮繼續走,實在是奇怪。
賀鎮說道:“謝小主,還請稍等片刻,我讓人取一件東西去了,等會人就會過來。”
這就是要送禮了,謝湘兒雖說已經知道肯定會有這一出,心中還是有些緊張,推辭說道:
“姨夫,我來此地就是坐一坐,實在不用這般客氣。”
賀鎮笑著說道:“小主今後要進宮,手裡頭難免緊張,我本來想的是給小主備一些銀子,剛剛夫人的曲調,讓我想到了一物件,那物不值什麼錢,也不是名家所做,正適合小主。”
賀鎮在妻子彈琴的時候,就有了這個念頭,已經讓人去書房去取了,他要送的東西就是孫誌罄所做的《美人吟》詞、譜還有舞畫。
江南之地人人都知曉這《美人吟》,當年的孫誌罄除了做了詞和譜,其實還有一個作品那就是舞畫。
賀鎮曾經和嶽父一起喝酒,知道這舞畫是孫誌罄所夢所得,當時嶽父醉醺醺說道:“我曾經在各個秦樓楚館見過《美人吟》的舞曲,卻不及我那夢中一曲,那才叫做精妙絕倫。”
賀鎮好奇,而嶽父就取來了此物,“夢醒之後,我也曾畫出夢中情形,隻是這畫難登大雅之堂,罷了,也就一直藏著了。我這身子骨也不行了,留給你吧。”
等到賀鎮見到了舞畫,就知道嶽父為什麼這樣說,因為畫中的女子巧笑嫣然宛若是仙子一樣翩翩起舞,若是隻有詞和譜,可以說《美人吟》是一件雅事,倘若是加上了舞畫,就難免有些色氣了,算不得風流,而是下流。
不過因為這舞蹈是夢中所得,已經畫出來的畫冊自己毀掉,孫誌罄也是不舍得,藏了許多年,在酒後就給了自己的女婿。
說話的功夫,丫鬟已經從書房裡取來了一個匣子,賀鎮當著謝湘兒的麵打開,露出了裡麵的東西。
“這是我嶽父孫誌罄所做,不過隻有詞、譜落了他的印章,這個畫是他夢中所有感悟,醒來所做,小主的身姿曼妙,容色動人,許是可以學得此舞畫,為萬歲爺獻舞一曲。”
賀鎮想著,這舞畫倘若是謝湘兒學會了,可以助她得寵。
他臉上帶著篤定笑容:“在下跟著同僚也算是見過不少人跳過《美人吟》,可以說都不如這畫冊裡的舞姿動人,這舞、曲、詞想來天生就是一套。”
舞曲再好,謝湘兒也沒有奪寵之心,連忙說道:“既然是孫老太爺的遺物,我是萬萬不能要的。姨母剛剛奏琴感傷,便是因為孫老太爺吧。”謝湘兒輕輕搖頭,“倘若是我拿了這遺物,姨母知道了,隻怕更是要傷心了。”
謝湘兒是何其聰慧之人,孫宜貞剛剛彈琴動人,就是因為想到了亡父。
孫宜貞此人頗有些倨傲,自恃身份是看不起自己的,謝湘兒心想著,倘若是自己拿了孫宜貞父親的遺物,自己的這位“姨母”隻怕吃了自己的心都會有。
賀鎮還是想要送,乾脆打開了裡麵的冊子,“小主,這冊子就連個落款都沒有,是我嶽父酒後給我的,連我家夫人都不知曉,詞和譜也就罷了,這舞畫你留著吧,到時候學會了,豈不是給謝小主增加傍身的本事?”
賀鎮還在裡麵夾了好幾張千兩銀票。
謝湘兒看著銀票心跳加快,想到了小德子的話,這些富貴人家真的是隻消張開手指頭,裡麵漏出來的錢財都足夠她用度很久了。
謝湘兒還記得小德子的話,倘若是完全不要,也會折了賀鎮的麵子。
從最上麵撚了一張一千兩的銀票,謝湘兒說道:
“姨夫,湘兒自幼家中不豐,幸得貴人看重,許是今後有機會入宮,湘兒多謝姨夫疼愛,大著膽子取用一千兩銀子,也當做日後的傍身所在,多謝姨夫。”
說完璨璨然對著賀鎮一笑。
賀鎮看著謝湘兒的模樣,隻覺得嘩啦啦一陣心涼。
這般的容貌比畫冊裡的仙女也不遑多讓,隻可惜謝湘兒居然是個不開竅的,居然不願意自己靠著這些東西邀寵。
這也太不上進了一些!
謝湘兒自己不願意,那就通過謝湘兒送給聖上。
賀鎮想到了此處,開口:“我家夫人也曾說過,凡是流觴曲水之處都有唱《美人吟》的,我嶽父也因為《美人吟》有些名氣,我這個當姨夫的也就腆著臉求謝小主一件事,這些東西就由謝小主代為呈給萬歲爺。至於說這些銀子,還請小主不要說隻拿一部分,都拿下,當做賀某人求您辦事所出的銀子。”
如果要是送給謝湘兒自己,她還好拒絕,要是送給萬歲爺,謝湘兒現在還沒有經驗,隻好收下了。
雖然銀子拿得多了,把東西交給萬歲爺也不難,謝湘兒的心中還是怪不舒服的,心中想著隻怕是要大大得罪了孫宜貞。
謝湘兒帶著東西和銀票在賀鎮的恭送下,離開了賀家,小德子也利落地上了車。
這位小德子是李玉公公的徒弟,難得跟著謝湘兒出來,謝湘兒就放了他假,讓他也好買些東西去孝敬自己的師父。
小德子還給了謝湘兒帶了東西,是一套捏得很好看的陶人。
謝湘兒收了下來。
等到馬車始動之後,謝湘兒同小德子說了賀家的事情,抱著匣子說道:“如果可以,我還是應該拒絕的。”
小德子伺奉這位謝小主,知道她性子軟綿得很,這事不難,無非是賀鎮想要討好萬歲爺,小主居然不願意做?
想到了這裡,小德子不由得奇道:“順手而為之的事情,小主也不願意做嗎?”
謝湘兒搖頭:“如果隻是順手呈上也沒什麼,但是這也是孫夫人父親的遺物,當時孫夫人因為奏琴的時候想到了父親而離開,隻怕是孫夫人極其仰慕父親的,這東西若是進獻到了聖上那裡,她便再也沒有了。”
小德子這才明白其中始末,想了想說道:
“按照奴才的看法,您若是替賀大人送禮,是賀大人承您的情,下次再有相似的情況,小主若是覺得不妥當,可以讓柳兒姑娘替您拒絕。”
謝湘兒聽著小德子的話,有所頓悟,這就有點像是當時買下柳兒所做的事情,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柳兒顯然也明白了。
主仆兩人相視一眼,又都笑了起來。
隻要是有了章程,兩人就覺得和過去分彆不大。
小德子看了一眼冊子,對著謝小主說道:“小主不如先把裡麵的舞姿給記下來,若是收入到了庫房裡,今後就不得見。”
在孫宜貞的心中,自己的父親是千好萬好,但是在小德子看來,也就一首《美人吟》出名,算不得什麼人物,等到謝小主獻上了東西,隻怕根本就會被壓箱底,無法引起帝王的興趣。
謝湘兒一愣,不由得好奇問道:“會直接收入到庫房裡嗎?”
“彆說咱們萬歲爺了,宮裡頭各位小主那裡誰沒有好東西?”小德子笑著說道,“這《美人吟》原作者的手稿實在不是什麼稀罕玩意,當時奴才是沒有在賀府,倘若是知道小主無意賣賀大人一個好,奴才就可以直接幫忙給推了。”
小德子利落對謝湘兒打了個千,“說來還是奴才的不是,今兒應該陪著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