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時澈往頂層露台的玻璃窗上,尋找了一下自己的倒影。
又還沒去片場,當然是個短發現代人!
他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至少他長發的時候,還算是她眼中的……比較好看?
至少還是好看的,是吧?
……
餐廳的正上方,有一處天窗,讓頂層套房客人可以用餐時欣賞遼闊的天空,連綿的雲朵。
但嘴裡叼著大蹄髈的經紀人,雖不好意思貼身跟著藝人,卻仍舊不死心地從各種角度彎曲自己靈活的頸椎,妄圖窺探露台的實時風景。
瞥不到全景,就偷看到了一點路過的身影,年輕的男女拎著弓箭,在低聲不知閒聊什麼。
李叔嘴巴被蹄髈占著,隻好用鼻子發聲:“哼——”
同樣也是打仗速度吃飯的秦姨,已經坐回了沙發上打圍巾,笑道:“你哼什麼哼。”
有人搭腔,李叔就憋不住了,他含糊著嘀咕道:“就這——他說他是惜才——哼——”
“惜才怎麼啦?”秦姨應道,“我也惜才呀!”
李叔不服:“滿劇組的武替,就她一個是值得惜的?”
秦姨還認真想了想,才回答道:“起碼是最值得惜的。”
李叔不信:“就楊指導都比不過!?”
秦姨肯定答複道:“那楊宏宇肯定比不過。”
李叔:……
有一點想信,秦姨是個實話實說的人,就他自己吧,剛剛一回頭,發現人已經坐在陽台上,嚇都嚇死。
又有一點不信,做得出把死去的爹媽哥哥一次又一次拉出來消費賣慘上綜藝,紅毯碰瓷,黑熱搜遍地的明星,他見得多了,隻能是為了紅,做什麼都行的人。
秦姨和李叔也共事好幾年,她雖不是娛樂圈行家,卻也知道這些經紀人的想法。
她手裡毛衣針不停,嘴裡說道:“你是不曉得練武有多苦,能吃這種苦的孩子,就不會是走捷徑也要紅的。”
“因為練武是不會有捷徑的,不會說你蹭了大師的流量,對打了一次,自己也就成了高手。”
“一定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滴一滴汗練出來的。”
秦姨打完一排,抽針,手穩穩地拿毛衣針比劃了一下:“我不知道她之前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
“唉唉唉,你說話就說話,不要總拿針往眼睛前麵比劃,我看著難受。”李叔扔掉了手裡啃剩下的蹄髈骨頭,拿了隻更胖的蹄髈起來,對秦姨的話,暫且半信半疑。
吃飽了,喝足了,到了拍攝地,他的半疑就快被雪山的冬風吹不見了。
片場裡,簡淮寧的人緣那叫一個好啊!
看她手裡拿了新劍,不見外的工作人員一個一個湊上去問:“好漂亮的劍,淮寧你哪裡買來的呀?”
“之前就帶過來的嗎?這能過飛機安檢嗎?”
“前幾天怎麼不見你拿出來用呀?”
……
李叔被胃裡的蹄髈噎到了,完了完了,光顧著吃,忘了找個時澈沒注意到的時候,去有理有據地說服她,不要把時澈送她禮物的事情,大張旗鼓地到處講。
真是的!自己的職業素質喲!年紀大了越來越忘事了!
李叔吸好了氣,張大了嘴,擺出了預備姿勢,就等著簡淮寧她要是回答出一個“時……”字,就大聲咳嗽打斷她。
結果光吸了一口冷空氣。
對此疑問,她既然沒吃沒喝沒拿的,簡淮寧回答地就理直氣壯:“無可奉告。”
多麼冷酷冷淡冷漠的回答啊!
不過李叔很滿意,行,還真不蹭熱度,連他提醒都不用。
但態度有點差,這麼對劇組工作人員,問什麼問題都不配合不回答,其實是不太好的,容易被人詬病片場耍大牌啊!
婉轉一點就好了,比如溫柔點說“一個朋友送的”,再笑一笑,不具體解釋,這樣就既不得罪人,也不會惹麻煩了。
經紀人職業病發作,他簡直想給簡淮寧培訓一下“明星說話的藝術”。
但李叔很費解,被簡淮寧用“無可奉告”回應一切的工作人員們,半點也沒有被下臉子的惱怒。
反而還是圍著她嘰嘰喳喳的。
有個半大的孩子,老老實實在北坡山腳下紮了一小時馬步,累得腿腳打顫都不休息。
直到手機鬨鐘響了,才滿眼期盼地伸手道:“寧寧姐!我紮完了!求飛飛!”
嗯?求飛飛?
臥槽!李叔目瞪口呆地看著大家歡呼著——“飛飛!帶我裝逼帶我飛!”
還……還能這樣……?
他……他也想……
不!李長鳴!你在想什麼呢!李叔拍拍自己已生皺紋的老臉醒神,人家是二十歲的年輕姑娘,你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比她年紀翻倍還多的異性,你好意思嗎你!
等到開拍了,看著簡淮寧攬住時澈的腰,直上山巔……
前來探班中蠱藝人的李叔,有點恍惚地撐住了自己的頭,就……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是的吧?
要是個二十歲的英俊青年,這麼微微一笑,伸手輕輕一帶少女的腰,帶她穿過滿山雪霧,帶她飛躍雪山之巔……
就……一見鐘情,也挺正常的吧?
但……就是……
這性彆……他怎麼覺著有點不太對勁呢?
今天片場裡,簡淮寧的開心是肉眼可見的,雖然不知道她回答了幾次“無可奉告”,大家也不害怕。
反正她平時被問問題,也多半就是“無可奉告”嘛!
不過大家也都看得出來,這開心是因為她手裡那把漂亮的新劍。
隻有一個人,更不開心了。
道具組唐師傅。
他也湊上去瞥了一眼那個劍,哼,不就是比起他滿箱毀損的道具劍來說,這是把……真劍嘛!
都說了,他又不是打鐵師傅!他是道具師傅!專業造假的!
氣哼哼的老師傅,收工了還得吆喝著道具組留下來加班。
一部武俠片,最重要的就是打戲,隻要打戲不拉胯,就是好武俠。
那簡淮寧的打戲,何止是不拉胯呢?
直接提高了這部電影的打戲檔次啊!
然後莫導看著攝像機監視器的鏡頭笑嗬嗬,對於彆的“檔次匹配不上”的道具布景,就產生了不滿。
重做重做,這怎麼配得上我們寧寧“辛辛苦苦”打出來的鏡頭呢!
唐師傅腹誹,他怎麼不覺得簡淮寧是“辛辛苦苦”打出來的!
這會兒他們收工還得加班重做的,就是道具組的最大工作量——昆侖劍派山石。
這玩意武俠片裡可太常見了,但是現在莫導嫌棄它——“匠氣”!
莫導指著這道具假山石,比劃道:“你看昆侖這兩個字,它就應該淩厲!凶狠!氣勢磅礴!一看就充滿了劍氣!”
“現在這一鏡頭掃過去,劍法倒是很昆侖很淩厲,這昆侖二字,鎮山之石,完全就是匠氣!”
“哎喲!這兩邊一對比,鏡頭都給毀了!意境也沒了!”
唐師傅氣得翻白眼,那不然呢?他就是個匠人!
他做出來的東西不顯得匠氣,反而充滿了昆侖劍氣,他還做什麼道具老師傅啊!他去當武林盟主好不好呀?
但身為社畜,誰敢頂撞大導演呀,隻能應了。
叫道具組助理從網上打印了一堆字帖,放大,預備著拓印到假山石的背麵,重新鑿一遍,反過來擺放。
好在不是真石頭,真石頭鑿到猴年馬月去了,道具組的人也搬不動。
這是塊軟石道具,拿小刀一點一點磨著放大的字帖刻就行了。
但這個想法一說,莫導還是不滿意,說這麼一點一點填出來的字,也沒得劍氣。
那不廢話嗎?唐師傅心裡再翻個白眼,什麼人照著王羲之的字帖塗一圈,就能寫出王羲之的氣勢啊?
隻能照貓畫虎唄,不然還能怎麼辦?
這幾天因為毀損了太多道具兵器,所以在唐師傅身邊跟前跟後,賠禮道歉的楊指導,伸手摸了把軟石的質地,靈機一動,去抓今天因為心情特彆好,所以飛飛飛活動一直在進行的簡淮寧。
簡淮寧手握她的真精鋼螭龍劍,聽完了楊指導轉述的要求,也摸了把軟石的質地,應道:“可以啊,就昆侖兩個字,要寫得有劍氣是吧?”
“哎!哎哎哎!”唐師傅急了,“你等等!”
“咱組裡就這一塊軟石了,你可彆刮毀了!”
這軟石作為門派鎮山石,推昆侖雪山遠景時都要出現,足有近三米高。
唐師傅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簡淮寧,三米也就一層樓,她借力一踏,能上去那是正常的,他圍觀了這麼多天,對此毫不懷疑。
他懷疑的是……他不是地圖炮……
好吧,他就是地圖炮……
所有娛樂圈的,搞體育的,總之在唐師傅眼裡算是不務正業的行當,他認為那不可能有學習成績好的孩子。
誰家文化課好的學霸孩子,會來搞這個呀!
那娛樂圈的,搞體育的,在唐師傅看來,不寫錯彆字就不錯了!
寫字好看的書法大師,在唐師傅眼裡,那學習不能差!
那簡淮寧——在唐師傅眼裡——就是兼具娛樂圈和體育發達兩個特點,這寫字能好看了?
唐師傅將信將疑地衝鋪著厚雪的北坡山壁一比劃,商量道:“你先在這兒寫兩個字我瞅瞅,用劍寫字和用筆寫字,那可不一樣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簡淮寧應道,她今天心情好,和誰都微笑。
再說了,誰說她是用筆學寫字的呢?
西北邊塞,漫天風沙,正好筆墨紙硯也貴,尋常百姓家負擔不起,孩子們都是拿著樹枝,從在沙子裡比劃,開始學寫自己的名字的。
當然,將軍府是負擔得起筆墨紙硯的。
隻不過當年的簡大將軍為了效率,都是要求兩個兒子,蹲著馬步背兵書,手持長劍寫大字,一心兩用,加速成才。
幺女非要留在淮城不肯返京,父親以為她驟失長姐母親,所以想待在家人身邊撒嬌。
簡大將軍想,這也正常,幺女年紀小,不知邊塞艱苦危險,不知京城平安富貴。
父親就想威嚇她,要留在西北,就要和兩個兄長一樣吃苦。
熬不下來,就回京城去,做大家閨秀,享榮華富貴,學女紅學持家,安心備嫁。
簡淮寧當然不乾。
所以她的一手字,本就是在黃沙裡用劍比劃出來的。
昨天和軍營裡的現代同行秦姨聊了一整天,今天又得了一柄好劍,法製社會用血開刃是不可能了,用雪山壁、邊塞詩開刃,也很好。
簡淮寧沒寫“昆侖”二字,以供檢閱。
手腕一抖,螭龍劍寒鋒出鞘。
腳尖一點,借力山石,簡淮寧飛身而上。
峭壁殘雪混雜著飛濺的石屑,卷在風裡,糊了圍觀眾人一臉。
刺耳的摩擦聲中,反射著月光清輝的精鋼劍尖,猶如筆走龍蛇,氣勢磅礴的繁體狂草傾瀉而出。
從右往左,從上往下,一筆一劃,儘是撲麵而來的古意盎然,與邊塞風霜。
狂草繁體不好認,憨憨的小平頭助理湊過來,艱難地辨認中,喃喃問道:“女……女兒……何?”
呼嘯而過的雪夜寒風中,順著簡淮寧劍尖劃過的痕跡,時澈一字一頓地,告訴了他答案。
“女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一首來自詩鬼李賀的邊塞詩,被她改了一個字。
男兒,改成了女兒。
之前還半信半疑的經紀人李叔,扭臉看看他的左邊,因傷退役的前軍人秦姨一臉與有榮焉的驕傲。
——好吧,他能理解,這一個字改的,那可是改到秦姨的心坎裡去了啊!
——誰說女兵不如男!
他再扭臉右邊,時澈微揚唇角,雖然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明顯寫的就是:“跟你說了,她不是那樣的人。”
然後真的低聲開口,又問了他一句:“背劍過關的辛苦沒白費,是吧?”
——嘖,李叔扭臉,時澈變了,他現在就煩人,特彆煩人。
找個好欺負的。
李叔轉身,捅咕了一下滿眼小星星的小平頭助理,嫌棄道:“又不是你刻的字,你瞎激動個啥!”
明明他自己也在瞎激動。
年輕的女孩英姿颯爽地站在懸崖峭壁上,持劍飛刻邊塞詩的那一幕,落在李叔的眼裡,好像真的就像個金刀鐵馬,久經沙場的將軍似的。
讓李叔把說話的聲音都放得很低,似乎他也害怕驚擾了這一刻。
即使他把不可置信的驚豔,都藏在了嘀咕裡,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