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放完火,就當場跳樓自殺了,他還留了遺書,指責我父親害他一生。”時澈的聲音冷得像凍過霜。
“讓他年紀輕輕坐了十幾年牢,等他出獄,父母也病死了,老婆也娶不上,孩子也沒人生,到處被人歧視,找不到工作,擺早餐攤子,街坊鄰居都不來吃,怕他下了東西。”
“誰知道我們正好搬到那條街上,讓他一眼就認出我父親是十幾年前抓他的人。”
“所以他孤家寡人的,反正也活不下去了,決定和我們家同歸於儘。”
“他跳樓倒是很成功,當場死亡。”時澈諷刺地笑了笑,“所以我能怎麼樣?凶手都死了,我去報複誰?”
“我去闖監獄,代替法律把他們都改判死刑?我去守著監獄門口,出來一個殺一個?”
他十六歲時那部電影中真實濃烈的憤怒仇恨,如今在夜間的禁毒展覽館裡,悄悄露出了同樣的痕跡。
從英雄榜展板,走到多媒體數字展館裡,緝毒相關紀錄片一應俱全,包括嚴陽森拍的那部。
嚴陽森和時澈的關係,其實很簡單。
就是一個重度抑鬱走不出來,想要做些什麼贖罪的老父親。
以及一個緝毒警家庭慘遭報複,火災滅門案中活下來的少年。
嚴陽森的太太去世後,沒人管兒子,父子倆關係不好,得知兒子和狐朋狗友一起吸不好的東西時,嚴陽森待在片場裡電影正拍了一半,脫不開身,也沒時間沒精力管兒子。
當然,他說了管了教育了,兒子也不聽。
他就直接斷掉兒子的經濟來源,覺得沒錢花,兒子總該老實了。
沒想到他兒子開始偷偷地以販養吸,最後把自己吸死了。
嚴陽森老年喪子,重度抑鬱。
吃藥治療好幾年,他始終走不出來,在心理醫生的建議下,嚴陽森自掏腰包,開始拍攝紀錄片,想要贖罪減輕心理負擔,也想要讓更多人知道相關危害。
因為許多人都言之鑿鑿地說,隻是吸而已,純粹的個人行為,又沒犯刑法,又沒害彆人,怎麼了?
但哪有永遠停留在吸這一步的?
吸著吸著,不就劑量越來越大?
沒錢不得坑蒙拐騙,以販養吸?
製造、運輸、走私、販賣、非法持有、聚眾容留……一整個產業鏈條的最終端,不都是為了賣給這些個人吸食者,從他們手裡賺到錢嗎?
紀錄片拍攝過半,嚴陽森卡在了采訪緝毒警家屬的環節。
他想讓觀眾們直麵這些家庭遭受的痛苦,體會緝毒警背後家人的不易,卻一時半會找不到采訪對象。
雖然說了隻露背影,背影也會打馬賽克,聲音也會變聲調整,但畢竟還是有泄露身份的風險,很多家屬都不願意露麵。
隻有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孑然一身,自己就能做自己的主,也不怕風險,接受了采訪。
是時澈。
他失去了全部的親人,失去了自己的家庭,失去了自己的故鄉,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被迫不斷地更換城市,更換姓名,甚至連他肖似父親的長相,都會帶給他生命的風險。
當然,也可以微整形改變麵容,讓他長得像另外一個人。
可是憑什麼呢?他做錯了什麼呢?
少年濃烈的仇恨,痛苦的質問,和出色的相貌,讓嚴陽森覺得,不如讓他乾脆站到鎂光燈下,極度的曝光,反而能帶來最大的安全。
嚴陽森在這個類似贖罪的過程中,找回了心靈的平靜,恢複了創作的動力,走過了生命中最後四年的時光。
喪妻喪子,無牽無掛,他的遺產,死之前全都捐給了緝毒警家庭。
但他沒公開,說反正自己孩子也死了,沒有後代,也不必沽名釣譽了,他這一生在娛樂圈這個名利場裡賺來的錢,未來能去他認為更值得的地方,就挺好的。
如今時澈要澄清他和嚴陽森之間的關係,他就必須把他自己的身份也公諸於眾。
勢必也會給他喜歡的人帶來風險。
當年的時警官破獲過好多起大案,都是團夥作案,抓進去的每一個罪犯,都是懸在家屬頭上的一把刀。
有可能運好命大永不落下,也有可能運氣不好隨時落下。
多諷刺,被捕的永遠保留著報複傷害的權利,隻要一時念起,就能鋌而走險。
抓人的倒是隻能儘力做好防備,祈求一個家人平安。
但千日防賊的日子就是一種純粹的折磨,就像曾經把時澈的媽媽,從溫婉的大美人,熬成了惶惶不可終日,看誰都要害她全家的瘋婆子那樣。
六年間,時澈常常夜裡來冷清的禁毒展覽館獨坐片刻。
如今,終於有人陪他一起來,他也願意被人陪著一起來。
簡淮寧沒有再握時澈的手腕,而是掌心對著掌心,手指扣著手指,握住他的手。
得到時澈人生所有答案的簡淮寧,靠近了他,輕輕親了一下他。
這吻卻沒有落在時澈的唇上。
而是偏過頭去,落在他下頜骨到耳後,這道疤上疊疤的舊傷口上。
簡直像是烙穿了皮膚,直接燙在了骨頭上。
“你想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簡淮寧的唇離開了時澈的舊傷口,說話的聲音悄悄停留在了他的肩窩耳側。
“彆忘了你為什麼喊我刀刀。”簡淮寧抬手抱住他,低聲重複道,“刀山火海,我為你兩肋插刀。不管有什麼風險,我永遠都陪著你。”
父親無法露臉的背影之下,原本覺得不要連累誰一個人過一生就好的時澈,回手抱住了他想要抱住的人。
他的父親不顧個人安危出生入死,卻永遠不能正大光明地報名字露正臉。
他的家人安葬在不屬於他們姓名的墓碑之下,也永遠等不到孩子前來祭掃。
他背負著不屬於他的姓名身份一個人生活,假借著藝名才能偷偷地用真名。
如今時澈決定坦坦蕩蕩站在人前,告訴他們,他到底是誰。
……
第二天早上九點,娛記狗仔們難得地坐到了一場明星的新聞發布會現場。
如今大家都快習慣了,微博官宣,微博爆料,微博發酵,微博澄清,微博呈堂,微博斷案……
這麼正兒八經的新聞發布會,時澈想乾嘛?
萬萬沒想到,陪他出來的不是經紀人,竟然是警方。
時澈報案了?
九點一過,穿著製服的警方發言人,表示兩年前已經接收到嚴陽森捐贈的全部遺產,並處置完畢。
出於保護受捐贈家庭的緣故,無法向公眾提供銀行流水等證據。
但提供了嚴陽森導演的遺囑。
【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我也知道金錢不能彌補這些家庭受到的傷害,希望你們理解,我隻是儘我所能的在贖罪。——嚴陽森】
巨額遺產的下落,遠房親戚的控告,在這份遺囑麵前,水落石出。
時澈接過了話筒,他也做不到在公眾麵前聲淚俱下,剖腹自證清白。
他隻是冷著臉,冷著聲音,簡單回應道:“我和嚴陽森認識於六年前緝毒紀錄片拍攝期間,紀錄片一小時零三分出鏡的,就是我。”
“時澈也不是我的藝名。”他頓了頓,終於能夠說出口,“時澈就是我的本名,我的父親叫時錚華。”
台下的狗仔娛記嘩然了,會在緝毒紀錄片出鏡的,能是什麼人?
已經有人拿出手機,直接用流量搜出這部紀錄片,精準拉到一小時零三分……
是被報複的緝毒警家庭幸存家屬采訪。
屏幕上全是馬賽克,背影糊得看都看不清,聲音更是被變聲器拉得粗啞不堪。
要是時澈不說,沒人能看得出來這是他。
但……
台上的警方發言人肯定了時澈的身份,也肯定了他的父親時錚華的身份,並確認了六年前曾經發生的火災滅門慘案就是針對緝毒警家庭的報複。
隻是當年為了保護幸運逃脫的少年,他們對外公開時,修改了遇難人數。
但如今受害者本人放棄保護,決心公開身份,他們也不能任由臟水往捐贈人和警方家屬身上潑,希望公眾明辨是非,使謠言止於智者,讓犧牲的警察同誌們得以安息。
蹲點跑來看新聞發布會的吃瓜網友,直接就把紀錄片和網絡直播一起放。
紀錄片的鏡頭裡,即使嗓音被變聲器調整得無比粗啞,也能聽出來少年控製不住的激憤。
他說他從出生時起,換過七次城市,換過七次名字,每個城市最多住兩年多,母親就受不了了。
家裡暗無天日,窗簾都不能拉開,一旦有縫隙透了光,母親就覺得會被人窺視。
瘋狂的轉學,一兩年就離開,徹底改頭換麵,人生也從來沒有朋友。
因為不能讓人見到自己的母親,不能告訴彆人自己家是什麼樣的,不能帶朋友回家玩。
也不能回答自己從哪個城市來,為什麼搬家,為什麼轉學,以前做過些什麼。
更不能告訴彆人自己到底是誰,背著一身的秘密,履曆身份全是造假的,麵對提問,永遠隻能冷冷地回答“無可奉告”。
這樣的人生,怎麼會有朋友?
十六歲的時澈,背對著攝像機,憤怒地質問說:“犯法的是我們嗎!!!憑什麼是我們躲躲藏藏,活得像個陰溝裡不見天日的老鼠???”
台下的狗仔娛記都沉默了,因為在昨晚的大規模爆黑料以前,時澈經常被人詬病的黑點就三個。
一是為了進圈,改好聽的名字就算了,居然連自家過於普通的大眾姓氏都換了,絕對是為了紅想打造人設,數典忘祖。
二是之前小範圍傳播的,他是嚴陽森私生子的傳聞,讓不少人替婚生子忿忿不平,覺得大導演的妻子兒子死得早,結果最後好處全讓私生子撈了。
三是他……年少狂妄。
出道電影大熱,名為二番實為中心人物,讓他新人初入圈就拿了獎。
得獎後,主創輪流接受單人采訪,主持人提問時澈,才16歲就為了拍電影放棄讀書,是不是有些可惜。
擱一般明星,肯定會非常官方地回答自己在片場也會認真學習,會好好兼顧演藝夢想和學業任務的啊。
但時澈不,他那時沒有明星說話的藝術,也不屑於掩飾那一絲冷笑,回答說……
他寧可活在鎂光燈下,做個沒有隱私和私人空間的明星。
當時被人嘲諷瘋了,想進娛樂圈撈錢就撈錢唄,怎麼?活在鎂光燈下的明星生涯,還委屈他一個16歲就被大導挑中的新人了?
出道時帶著冷笑譏諷的回答,承載著少年無法被他人理解的痛苦,得到了無數狂妄拜金的評價。
終於在六年後,跨越了漫長的時光,掀開了被誤解籠罩的麵紗,得見天日。
讓人拚接起了他在紀錄片中,質問的前半句話。
犯法的是我嗎?憑什麼是我活得像個陰溝裡的老鼠,躲躲藏藏?
我寧可活在鎂光燈下,做個沒有隱私與私人空間的明星。
沒人需要再問為什麼小鄭總偏偏抱團造他的謠言,爆他的黑料了。
幾個月前,鄭鴻凱聚眾十一人吸食被捕的新聞,還沒有被人忘記。
這場發布會是沒有提問環節的,解釋了該解釋的內容,便結束了。
但坐在第一排最側邊的記者,忍不住還是衝著要離開的諸位追問了一句,他問時澈:“你這樣公開,不怕被報複嗎?”
時澈停下腳步,回答了他的問題。
“不怕。”他說,“我愛的人,她不是我的軟肋,她是我的鎧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