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皇後下定決心的時候,太初宮,雲風篁正微蹙雙眉,楚楚下拜。她來之前專門讓清人多撲了些粉,卻未用胭脂,此刻即使在碧紗宮燈下望去,也難掩麵色蒼白。襯著隆起的小腹,愈顯憔悴柔弱。淳嘉喚她平身的聲音都忍不住軟和了幾分,繼而就是賜座。雲風篁尚未謝恩落座,不遠處,一對中年夫婦中的夫人,已經忍不住開口道:“陛下,敏貴妃狼子野心,初有身孕,尚未生產,就悍然對兩位太後娘娘還有十二皇子下毒手,這樣的毒婦,怎可在禦前落座?”“茲事體大,尚未落實。”淳嘉淡淡說道,“若是當真,再責罰貴妃不遲;若是誤會,貴妃位份僅次於皇後,腹中子嗣不拘男女都是朕之骨血,若是因為今日變故有個三長兩短,舅母難道忍心?”不等興寧伯夫人說話,皇帝已經接著講下去,“就算舅母不將朕之骨血當回事,但兩位母後素來重視血脈。昔年紀氏女所出的雙生皇子,如今也是好好兒養著的,怎麼舅母的意思是,不問青紅皂白,就要牽累無辜稚子?”“……臣婦知罪。”興寧伯夫人在心裡歎口氣,低頭認錯。她剛剛出言也沒指望能夠拿盛寵的敏貴妃怎麼樣,不過是試探一下皇帝的態度罷了。如今看來,淳嘉對貴妃是真的護著。“陛下,兩位太後娘娘與十二皇子離開時,妾身根本就不在船上,甚至正在島上苦苦等候,盼望早日見到陛下平平安安的樣子……如何能夠謀害兩位太後娘娘還有十二皇子?”雲風篁淡淡看著,轉頭向淳嘉,柔聲說道,“而且,妾身小睡才起,還在詢問近侍消息,興寧伯府在宮外,竟然什麼都知道了嗎?”她有意強調了“宮外”二字,畢竟按照規矩,外臣不得窺探內闈。太液池,可是皇城之內的水域。興寧伯府縱然是慈母皇太後的外家,卻也不能也不該知道太液池上發生的事情。尤其是在深居後宮還備受寵愛的貴妃尚且一無所知時,袁家人先是什麼都曉得了,這說明什麼?說明袁氏的手都伸到什麼地步了!興寧伯夫婦忌憚的看著雲風篁,他們是看著聽著這位貴妃崛起的,當然知道她不好惹,對於雲風篁這會兒的反咬一口,並不意外,但既然敢來說這個話,自然有著把握:“陛下還記得麼?當初貴妃初入宮闈,曾在綠莎亭中為陛下起舞,之後因著禦前失儀,為陛下嗬斥,不但不思悔改,反而投水而去……貴妃娘娘看似嬌弱,實則水性精妙!當年能從綠莎亭到小蓬萊,如今自然也能從小蓬萊往彆處!”“舅舅舅母的意思是,貴妃在兩位母後還有十二一起乘船離開小蓬萊之後,旋即鳧水跟上,最終在太初宮附近的水麵上掀翻船隻?”淳嘉瞥了他們一眼,淡淡說道,“兩位長輩莫不是忘了?貴妃如今雖然尚未垂老,卻是有孕在身,這些日子,時常困倦不已……卻如何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雲風篁心道,這話是當天子是傻子麼?就算她真的鳧水去掀船,乾什麼要等到太初宮左近?就該在船行至中半的時候,前後不著,這時候溺水,倆太後一嫡皇子,有一個算一個,都彆想好。“陛下,自然不是貴妃娘娘,畢竟貴妃娘娘入宮多年終於有了身孕,豈能不重視非常?”興寧伯低著頭,拱手說道,“臣的意思是,貴妃娘娘自己水性精熟,身邊伺候的下人,想必也是不遑多讓!”淳嘉挑了挑眉,看向雲風篁。雲風篁眸色沉了沉,迅速將自己的近侍挨個尋思了一回,但一時間也想不到有什麼問題……她要是發現有問題,怎麼可能留在身邊?貴妃自覺可能被坑了而不自知,心念電轉,垂眸道:“伯爺有話請直言!本宮如今身子重,卻吃不消久坐。”“貴妃娘娘跟前有四萼,皆是在北地便伺候娘娘生母的家生子。”興寧伯沒看她,而是看向皇帝,輕聲說道,“據臣所知,這四萼都是會水的。其中以朱萼水性最是嫻熟不過……昨晚貴妃娘娘踏上小蓬萊時,卻唯獨沒帶上朱萼?”雲風篁掩住情緒,向淳嘉解釋道:“當時起身倉促,妾身留了朱萼照拂秦王跟昭慶……”“這隻是娘娘的片麵之詞罷了。”興寧伯打斷了她的話,淡淡說道,“實際上朱萼並沒有理會兩位殿下,卻在娘娘離開絢晴宮之後,立刻喬裝打扮去了綺寶宮前的杏花林中!娘娘入宮也不是一天兩天,該不會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吧?!”貴妃當然知道!綺寶宮如今空置著,這是後宮距離前朝最近的一座宮殿,站在宮門口,就能夠看到分隔前朝後宮的內城牆。它前麵的杏花林占地不大,說是林子,其實統共也就十幾二十幾棵杏花樹,就栽在了太液池畔。據說是因為前朝有位妃子不喜水,專門用來遮擋水麵的。這個地方距離太初宮極近,走陸上,穿過一堵城牆,就是太初宮的後門;走水路,進入杏花林,在池畔下水,斜插過去頂多十幾二十幾丈,便能夠著太初宮前的駁岸。就是去往太初宮外的小碼頭,也不是很遠。至少尋常水性的人,都能夠打個來回。像雲風篁這種下了水跟回了家似的,那簡直太輕鬆了。宮禁都知道貴妃水性極好,至於朱萼,大家不太清楚,甚至興寧伯開口之前,淳嘉都不知道這宮女會水,不過就好像興寧伯說的那樣,主子都擅長的東西,近侍還能不上心些?“那片杏花林本宮自然是清楚的,隻是朱萼此舉,本宮卻未曾聽聞!”雲風篁在心裡歎口氣,已經大概清楚怎麼回事了,要怪隻怪自己還是年輕,也是有孕在身精力的確不如平時,變故發生的時候考慮不周。此刻邊思索邊道,“之前本宮回去絢晴宮時問起秦王跟昭慶,底下人都說有驚無險,被朱萼帶著出去了一圈,回去後安置了。”這話是看著淳嘉說的,淳嘉今日千頭萬緒,自然沒空理會兩個在關鍵時刻被放棄的長子長女,聞言看了眼身側的雁引,還是雁引微微頷首,他才對興寧伯夫婦道:“貴妃早年傷過底子,故此數年來一直沒有消息。如今縱然有孕,難免力不從心。宮變發生的突然,貴妃倉促之下,為人趁虛而入,也不無可能……”雲風篁能夠想到的,淳嘉自然也想得到。他這麼說,顯然也是認為貴妃此番落入陷阱,難以脫身,這是打算舍車保帥了。“陛下,貴妃娘娘雖然數年來寵奪專房卻沒消息,身子骨兒卻是出了名的好。”興寧伯淡淡說道,“這一點,前朝後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畢竟這些年來,自幼弓馬嫻熟的皇後娘娘都長年臥病過幾回,也就貴妃娘娘太太平平的……再者,若非貴妃玉體安康,又怎麼可能一邊撫養四位皇嗣、一邊打理宮務還一邊妊娠呢?”“本來宮禁之事,上有太皇太後、兩位皇太後還有皇後娘娘做主,臣這些外臣不該擅自置喙。可慈母皇太後乃臣嫡親姐姐,她老人家一把年紀了,還要橫遭此難,臣等實在憂心難捺!”說到此處,他看了眼雙眉緊鎖的貴妃,嘿然道,“貴妃娘娘也不必再質問臣是怎麼知道這些禁內之事的!方才臣等已然稟告陛下過:這是因為貴妃娘娘行事雖然果決卻不夠周密,被慈母皇太後跟前的侍者偶然發現。因著慈母皇太後至今昏迷不醒,近侍亂作一團,這侍者怕貴妃娘娘趁亂毀滅痕跡,這才托人給臣府中遞了口信!”這麼做其實也是踩線了,畢竟按照規矩宮裡的消息就不該傳出去的。但實際上這不太可能。再加上這又是涉及到兩位太後一位嫡皇子的生死大事,興寧伯夫婦此刻前來,淳嘉也不好在正事解決之間,追究這種旁枝末節。畢竟這樣的話,袒護貴妃太過,實在難以服眾。“……”雲風篁沉著臉,急速的思索著。袁太後除非跟叛軍有什麼瓜葛……這種可能性應該不大,這位太後對淳嘉還是很看重的。不僅僅是因為淳嘉是她跟袁家富貴的保障,也是因為多年的母子感情。所以,太後應該是聽到宮變的消息後,立刻就決定趁勢乾掉雲風篁這個眼中釘肉中刺!這一點不能不說薑還是老的辣。雲風篁當時光顧著感慨淳嘉的心硬以及膝下幾個孩子的安排,就沒顧上趁機鏟除對頭的。否則的話……袁太後敢玩苦肉計,說不得就真的醒不過來了呢?當然最讓雲風篁意外的是朱萼。這侍者,她實在想不到跟太後有什麼關係?朱萼如果私下叛變了,對雲風篁來說,其實情況還好。畢竟看淳嘉的態度,是已經做好了舍棄朱萼的準備。到時候她就算灰頭土臉,就像顧氏一樣,有天子親自為她摘清楚跟謀害太後皇子的關係,低調一陣,再還手就是。最怕的是朱萼已經死了……到時候死無對證,那就徹底說不清楚了。就算有皇帝的偏袒,但這麼大的事情,不是說就帝妃跟興寧伯夫婦在這裡你來我往的對質一番就能夠解決的。實際上興寧伯夫婦這會兒過來,與其說是來指控貴妃心狠手辣的,不如說是提醒淳嘉放棄貴妃的。涉及兩位皇後以及一位嫡皇子的生死,又是宮變次日、變故勉強平定的時候發生的,能不鬨上廟堂,讓滿朝文武一起討論下?如此,就算雲風篁最終還是被從輕發落,她跟她膝下的孩子,卻也不太可能覬覦東宮之位了。畢竟連天子都要經營好孝道,一個涉嫌謀害太後跟皇子的宮妃,膝下子嗣憑什麼垂範天下?!“陛下,妾身這一夜一日以來,心心念念的就是陛下與諸皇嗣的平安康健。”雲風篁心中冰冷一片,抬頭看向淳嘉,“其餘諸事,委實毫不知情!但妾身絕對不信朱萼會謀害兩位皇太後還有十二皇子!且不說其他,就說她這麼做,圖什麼?!”她緩聲說道,“先說兩位皇太後,此乃陛下長輩。按律,可是株連九族大大罪!朱萼雖然隻是一介奴婢,但自從進宮以來跟著本宮,卻也沒吃過什麼苦頭!其家人更是受到妾身生母的重用,過的不比尋常鄉紳差。她有什麼理由放棄這樣平穩的日子,去做那十惡不赦之舉、再者,十二皇子固然是皇後娘娘名下的嫡子,然而卻也不是唯一的嫡子!當時,十皇子可是留在了島上,由妾身照顧著,如今太太平平的回到皇後娘娘身邊的!”“而朱萼跟十二皇子,壓根沒接觸過。”“她謀害十二皇子,又圖什麼?”“臣也想不通。”興寧伯淡淡截口,“興許隻有朱萼自己心裡有數罷。”他們今天過來並不打算跟貴妃當場辯出個子醜寅卯來,畢竟是打著接到消息之後十分震驚,進宮來同皇帝問個明白的旗號。……畢竟作為舅家,你接到這種消息,都不跟皇帝打個招呼就鬨出去,這不是存心給皇帝難堪是什麼?如今過來說過了,那麼又對貴妃的解釋不滿意,再鬨上朝廷理論,在情理上也是情有可原。做弟弟的給姐姐討公道,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如今扔下這話,就起身告退了。淳嘉也沒留,目送夫婦離開,方才轉向雲風篁,輕歎問:“朱萼如今在何處?”雲風篁也很無奈:“妾身不知……妾身之前回到宮中,十分疲倦,沒說兩句話,問了幾個孩子太平無事,就去歇息了。”平時她不至於這樣的,但孕婦到底不一樣。這點淳嘉也能理解,此刻略作沉吟,就讓她回去休憩:“這事兒朕來看著罷。”頓了頓又安慰道,“彆想太多,應該是誤會了。”言外之意,就算興寧伯府拿出什麼憑據來,天子也會設法將之做成誤會。雲風篁於是勉強一笑,紅了眼圈道:“妾身似乎總是給陛下找麻煩。”如今叛軍才退,跟著兩位太後以及十二皇子出事……淳嘉的心情是不可能好起來的。但聽了貴妃這麼說,還是耐著性子安撫了一番,這才讓人送她回轉後宮。這次回到浣花殿,近侍們都也輕鬆不起來了,麵麵相覷片刻,還是陳竹上前稟告了之前去皇後宮裡的經過,忐忑道:“奴婢照娘娘的叮囑,說完就走……也不知道皇後如今是怎麼想的。”“她會同意的。”雲風篁淡淡說道,“畢竟陛下此番明著袒護顧氏,足見聖心……她這會兒要是真的袖手旁觀了,那才是傻到家了!”袁太後能夠在蟄伏數年後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這般果敢的對付她,還能料理不了一個宮鬥技能不怎麼樣的顧箴?說句不好聽的話,袁太後至今沒能將顧箴怎麼樣,就是因為宮裡有雲風篁的存在。讓太後不能太過明目張膽。否則憑顧箴那點兒手段,擱袁太後跟前壓根不夠看的。而且她雲風篁是那種明知道自己熬不過去就自認倒黴的主兒?她要是真的不好了,那肯定是能拖幾個下水拖幾個下水!顧箴也彆想跑!……但這是沒辦法時候的玉石俱焚了,雲風篁辛辛苦苦到今日,她還是希望大家都克製點兒,讓她太太平平的走上後位,恩澤子嗣入主東宮的。眼下就尋思著,眼前這局麵,怎麼破?貴妃心裡一個個念頭轉過,忽然讓陳兢:“聯絡一下顧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