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春祭(2 / 2)

“為什麼?”

楊嬋揮揮手,表示:“你不懂。”

哪吒挑了挑眉:“我怎麼不懂了?”

“你就是不懂,”楊嬋老神在在地反問,“你懂什麼?”

她不等哪吒這個杠精反駁,又趕忙閉上眼,說:“我困了,我要睡覺,不要打擾我。”

楊嬋說睡就睡,不給哪吒一點說話的機會,等到再一次醒來時,外麵的天色已暗,她睜開眼,發現哪吒坐在床邊,抵在床柱上,也闔著眼睛。

楊嬋剛醒,還不清醒,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眼前的哪吒變得清晰了點。

楊嬋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蜷在被子裡,側過身,輕輕戳了戳哪吒。

哪吒緩緩睜開眼睛,安靜地看著楊嬋。

楊嬋輕聲問:“你怎麼在這裡?”

哪吒翻了個白眼,答:“是我把你放在這裡的,我不在這裡,在哪裡?”

說的很有道理,但是楊嬋更有道理。

她指著外麵的天色,問他:“這麼晚了,你跟我呆在一個房間裡,合適嗎?”

哪吒反駁:“以前我們不也在一個房間裡。”

以前那是在路上奔波,哪能講究那麼多?

楊嬋鼓著腮,悄聲說:“不是這個道理。”

她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爬了起來,掀開被褥,利落地跳下床,不跟哪吒計較這種不合規矩的小事,大手一揮,宣布要正式出門。

出門好。

可是,出了陳塘關,是該往哪個方向走呢?

這個問題拋出來時,楊嬋也茫然了一會兒,她下意識摸了摸懷裡藏著的陰符經,也學著太乙一樣,掐指一算,然後什麼也沒算出來。

哪吒見狀,奇道:“你會卜卦?”

楊嬋理所應當地回:“不會。”

“模仿一下。”

哪吒端起師父的架子,抬起手給他不尊師重道的小徒弟一個暴栗。

楊嬋抱著頭,踹了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小師父一腳。

兩人打鬨一陣,楊嬋被哪吒刺激地真找了幾根樹枝算起掛來。

她就是個半吊子的算命先生,算了半天也算不出來,在哪吒愈來愈戲謔的目光中,一怒之下散了手裡所有的樹枝,作勢起咒,然後那些樹枝通通飛起來,在空中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排。

楊嬋問:“我阿兄在哪裡?”

那些樹枝立在空中,半晌,它們又動作起來,它們

飄忽著向北又向南,向東又向西,糾結極了。

楊嬋催促道:“到底在哪?”

那些樹枝被她這一喊,嚇了一跳,抖了抖,然後劈裡啪啦地掉到了地上。

楊嬋見狀,十分沮喪地對哪吒說:“好像又失敗了。”

哪吒撚起一根直直插在地上的樹枝,沉吟片刻,說:“我覺得沒有。”

楊嬋麵露疑惑之色,哪吒解釋道:“你手中的那些樹枝剛剛幾個方向都選了,但最後一個也選不出來,最後通通落到地上,而這一根......”

他亮出手裡的樹枝:“更是直直插在地上。”

他問:“你覺得這是什麼意思?”

楊嬋搖了搖頭。

哪吒轉了轉手裡的樹枝,慢悠悠地說:“地上總是有方向的,如果沒有方向,隻有一種可能......”

“你兄長不在人間。”

楊嬋瞪大了眼睛,渾身的汗毛炸起。

正在此時,天上又一次發出震耳欲聾的雷聲,楊嬋下意識望天上看,看到了龍狀的明雷。

“這是?”

哪吒沉著臉,冷聲道:“春祭還沒結束嗎?”

夜晚中寂靜的陳塘關忽然躁動起來,昏暗的烏雲之下,冒起一簇簇熱烈的火光,照得夜晚恍如白晝。

哪吒抱著楊嬋騰空而起,看見陳塘關外人們魚貫而出。

他們落到地上,隨著人流往城外走,在洶湧的人海裡,楊嬋聽到有人說:“罪人血液汙濁,玷汙了東海,龍王大怒,要求祭祀重頭再來。”

“這一次指明了祭品。”

楊嬋的心跳莫名急速加快,她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她不敢聽了。

“是三十童男,三十童女。”

楊嬋霎時間僵住了,她立在原地,抓住哪吒的手,不走了。

哪吒轉過眼,瞧見楊嬋臉色蒼白,比午時使用寶蓮燈後更甚,連忙問道:“你怎麼了?又是哪裡不舒服?”

楊嬋僵硬抓住他的胳膊,磕磕絆絆地說:“我要先回去。”

“回去?”

“我要回阿大家,”楊嬋喊道,“我要見玉琮!”

楊嬋不祥的預感在他們抵達阿大家時成了真。

這個曾經簡陋卻溫馨的家此時亂成一團,夜色裡溫柔的月光被祈雨祈來的烏雲遮蔽,一絲一毫的光也吝嗇降臨於此。

楊嬋聞到了血腥味,手控製不住地顫抖,使儘了渾身的力氣,才將他們家的門推開。

當她還未看到屋內景象時,她就被哪吒遮住了眼睛。

“哪吒......”

哪吒從背後將她抱在懷裡,將她嚴嚴實實藏在懷裡,怕她經不起雨打風吹。

“楊嬋,”哪吒說,“阿大死了。”

她因為不願交出孩子,被一劍穿心,當場橫死。

她趴在地上,滿手的血已經凝結,僵硬的手臂直直撐著向前,雙眼即便在死後也不肯

閉上,直愣愣地瞪著屋外,期盼著那些可怕又可惡的人可憐她孤苦伶仃,將她唯一的孩子,她活著的唯一的指望還給她。

楊嬋拉開哪吒的手,低下頭,看到了阿大伸出來的手。

那是一隻布滿老繭的手,這隻手曾經為幼小的玉琮扛起了一片天,也曾在午夜時分,像母親一般溫柔地為楊嬋縫補著衣衫。

楊嬋雙腳無力地跪倒在地上,任由哪吒如何拉也拉不起來。

她顫抖地捧起了阿大的手,漆黑的夜色裡,阿大溫柔的聲音縈繞在耳邊。

她手裡拿著楊嬋因為修行搞得破破爛爛的衣裙,撚著細針,笑著將耳邊垂下來的發彆到耳後,對楊嬋說:“姑娘,油貴,我借著月光就行。”

她平凡卻坎坷的一生裡,楊嬋是唯一的奇跡。

但這奇跡稍縱即逝,一旦失去,便會輕易在這世道裡丟掉性命。

誠如申公豹說的,凡人太脆弱了,隨便一場天災人禍就能讓他們死去。

他們貧窮又卑賤,如果不能一直被庇佑,珍貴的生命很快就會凋零。

哪吒將她從地上拖了起來,給予她最後的希望,他說:“我們去找玉琮。”

楊嬋無助地看著他,嘴唇微微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似乎已經丟了魂。

哪吒捧住她的臉,用體溫將她捂熱,又一次說:“我們去找玉琮。”

楊嬋遲鈍地點了點頭。

哪吒帶著她縱身飛向空中,來到了恍如白晝的火光中。

楊嬋在溫暖的火光中,凍得四肢冰涼。

神靈看來很滿意這一次祭祀,不再以雷型代替,反而顯出了真身,隻見那條巨龍盤旋在空中,彎曲成一條蜿蜒的河流,漆黑的瞳孔閃耀著貪婪的光。

那一個個孩子在祈雨聲中,被一個個推入深不見底的大海中。

“噗通”、“噗通”一聲又一聲,真是楊嬋這輩子聽過的最恐怖的聲音。

祭台上沒有玉琮。

這不是一件好事。

楊嬋蒙著臉,忽然說:“我錯了。”

她聲音太輕,哪吒沒有聽清,問:“你說什麼?”

“我錯了,”楊嬋再一次說,“我不該給他起那樣一個名字,也不該對九苗袖手旁觀。”

“我錯了。”

她說:“我該死。”

哪吒發現楊嬋魔怔了,趕緊拉住她,想要定住她的心神,不想卻被楊嬋一把甩開。

這半年來的點點滴滴結著一幅幅畫紛亂地出現在楊嬋腦海裡,最終這些畫拚湊出最初、最初的樣子。

農田、屋舍、滿山野跑的孩子、敦厚的農人以及樸實熱情的農婦。

社稷昌盛,五穀豐登。

楊嬋揚起手,瘋了一般,盯著神龍,質問上天:“可遠比我更該死的天,到底什麼時候才肯落下雨呢?”

哪吒愣在原地,第一次見到春祭的怒意和悲憫在胸中炸開。

天上的雨始終沒有落下,隻有一陣又一陣駭人的明雷,而真正落下的雨,隻有楊嬋眼中悲慟的淚。

哪吒將癲狂的楊嬋摟在懷裡,他雙手捧起她的臉,認認真真地拭去她眼中落下的淚。

這世上任何生靈自有他們的命數,就算出手相助也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多管閒事而已。

哪吒這輩子本隻想管楊嬋一人的閒事。

可是這位通透的神終究被楊嬋拖入了紅塵,也開始悲憫凡人。

“楊嬋,”他溫柔地說,“你彆哭。”

他承諾道:“雨會下下來的。”

說罷,他放開了楊嬋,轉身,朝波濤洶湧,濁浪翻騰的東海走去。

天色陰沉,烏雲密布,明雷不絕。

他將為人間帶來一場真正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