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天亮(2 / 2)

楊嬋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太乙見楊嬋固執,繼續勸道:“你既然與他綁定了魂契,就好好度過你的後半生,等待下輩子的姻緣吧。”

楊嬋出乎意料地將頭低下,朝太乙磕頭。

她像那些愚昧的凡人一樣,匍匐在神仙麵前,祈求道:“我不求姻緣,我想要他活著。”

“楊嬋......”

“仙凡有彆,不必強求姻緣,”楊嬋抬起頭,亮出額上磕出來的紅印,繼續說,“我隻要他活著。”

“我要他逍遙自在,仙途坦蕩,”她強調道,“千年,萬年。”

太乙喉嚨一哽,像是哽了塊核桃,難受的不可思議。

他成仙已有數千年,早就斬斷淺薄的紅塵情思,卻依舊會被楊嬋與哪吒之情深深觸動。

太乙歎道:“你又是何必?”

楊嬋反問:“他又是何必?”

太乙搖了搖頭,低頭看向哪吒,見他在斬斷父母恩情後終於平靜的模樣,妥協下來,說了個“好”。

“你要複活他就需要為他建一座廟宇,承受人間香火,三年不斷,重塑金身。”

楊嬋聞言,毫不猶豫地說“好”。

楊嬋得了妙法,就馬不停蹄地背著哪吒又要下山,太乙叫住了她,讓她乘著白鶴下山,重傷未愈,莫要再消耗自己的身體了。

嬋一開始沒聽懂太乙隱藏的意思,她隻因此對太乙改觀,覺得太乙雖也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很看不慣她這個惹麻煩的凡人,但他無論說話還是做事都通通向著她,沒有被自己的私情裹挾。

太乙見她懵懂無知的模樣,最終,挑明了。

他看著楊嬋在紅光照射下依舊非常顯眼的白發,悵然地說:“楊嬋,哪吒讓你不要過度用寶蓮燈是為了你好。”

楊嬋一愣,呆呆地點點頭:“我知道。”

“可你沒有聽他的,”他說,“你這一世活不長了。”

“楊嬋,接下來不要再用寶蓮燈了。”

楊嬋愣在原地,良久,她像是才發現自己的白發一般,抓起自己的頭發,仔細觀察,眼光很複雜。

她是個愛漂亮的小姑娘,當然不可能喜歡顯老的白發。

她苦笑著將滿頭的白發藏進黑發裡,說:“我知道了。”

“謝謝真人。”

白鶴帶著他們飛過乾元山的石階,飛過涪江,飛到江對岸,那裡不知何時多出一輛馬車,楊嬋落地時很驚訝,轉過頭看白鶴,見白鶴張了張翅膀,在楊嬋困惑的目光下,踩踩腳,又朝馬車那邊昂了昂頭,在楊嬋反應過來之前,將哪吒帶進了馬車上,然後又飛回了乾元山。

楊嬋走到馬車旁,登上這座低調卻華貴的馬車,摸著上麵昂貴的絲綢,再一次輕聲道謝:“謝謝真人。”

*

馬車很大,商宮裡都不一定能拉出這麼大的一架馬車,太過招搖,幸好,太乙施了點法術,讓它在常人眼裡是無形的。

不過,如今天地昏暗成這個樣子,整個世界都沉寂下來,也沒有人可以找楊嬋的麻煩。

楊嬋摸索著駕馬,卻發現自己這個小廢物連指路都不會,繞來繞去,最後還是走了回頭路,走回了陳塘關。

楊嬋聽了太乙的話,沒再用寶蓮燈,她點了燭火,用了馬車裡的燈,捧著燈,看清了陳塘關高大的城牆,以及城牆最上麵的匾額,知道自己走了回頭路。

她皺了皺眉,想要就地駕馬轉身,卻忽然念起被自己遺忘的四象。

她轉身掀開身後的簾子,看到裡麵安睡的哪吒,跟他說:“四象沒了母親不能再沒了我,我要進關將她帶走。”

哪吒沉默以對,楊嬋當他同意了。

她提著燈跳下馬,徑直去了陳塘關。

關中的人們還是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在地上躺成一片,一動不動,進了李府,從李管家手裡找到四象,發現四象也在沉睡。

楊嬋一手抱著四象,一手提著燈,漫步回馬車上時,一直在想,死的是不是她自己,不然這個被摁了靜止符的人間,為什麼隻有自己能夠自由行走?

這個問題她問了哪吒。

哪吒好像也不知道,一直沒有回答她。

她擦了把臉,將眼中的淚水和臉上乾涸的血擦乾淨,自言自語地說:“我去了你家,接下來我們往北走,去我的家好不好?”

哪吒不應。

楊嬋笑眼彎彎:“我當你同意了。”

她說:“哪吒,我父母好得很呢,你一定會喜歡他們的。”

她放下馬鞭,任由這馬亂走,掀開簾子,也鑽進了馬車裡。

她躺在了哪吒身邊,抱著四象,縮進了他的懷裡。

她和四象是暖的,哪吒卻是冷的。

楊嬋卻還在笑,她將額頭抵在哪吒的胸口,一點心跳聲也聽不到,覺得世界靜籟,萬物無聲,而她困意漲潮,昏昏欲睡。

她最終閉上眼睛,陷入了漫長的沉睡。

再醒是被四象的啼哭聲吵醒的,楊嬋渾身的傷已經被寶蓮燈治好了,可還是周身不適,陳塘關一戰徹底消耗了她的身體,讓她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還要孱弱。

她活不長了。

她被四象吵得睜開了沉重的眼皮,隻淺淺一抬眼皮,外間明亮的日光便鑽進眼睛裡,楊嬋刺得雙眼生疼,又緊緊閉上了眼,但下一刻,她意識到太陽好像重新從這個被拋棄的世界裡升起時,猛然爬起來。

她強行讓自己的身體複蘇,然後爬起來,爬到車窗邊,掀開簾子,看到春燕翩翩,蟄蟲從冰冷的地下鑽出,綠芽從一冬過後一直沉寂的土地抽出,樹枝也長出嫩芽,在尚顯寒冷的春風中搖曳,燕子飛落樹枝上,用鳥喙梳理毛發,發現楊嬋盯著它,便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撲騰著朝她飛來。

楊嬋伸出手,接住了落在手中的燕子。

這是,驚蟄時節。

楊嬋興奮地轉過頭,對哪吒喊:“你看......”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升起的太陽讓她看到了鮮活的眾生,也看清了哪吒紮眼的死亡。

一切可以在黑暗裡掩藏的都掩藏不住了。

他的血,他的傷,

他的死。

手中的燕子察覺到楊嬋情緒不對,又振著翅膀飛走了。

楊嬋躺回了棺材一樣的馬車上。

可是光明既無法逃避也無法隱藏,即便掩耳盜鈴,外間明亮的日光依然透過車簾的縫隙爬進“棺材”裡。

楊嬋從漫長的沉默裡醒過神,轉過身,無視吵鬨的四象,側躺著看著身邊沉睡的哪吒,她悄悄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臉頰,在他臉上戳出一個深深的凹陷,然後收回手,看那個凹痕很慢很慢地回彈,楊嬋見狀,眼中慢慢地流淌出了小溪一般溫熱的淚水。

淚水淌過他們之間的空隙,從生淌到死,最終將哪吒臉上乾涸的血跡潤濕模糊。

哪吒閉著眼,麵容柔和,神情安詳,嘴角帶笑。

楊嬋壓抑著哭聲,笑著說:“哪吒,天亮了。”

求求你,睜開眼睛吧。

哪吒聽不到,也回答不了。

春雨驚蟄日,本該是萬物複蘇時,可哪吒至始至終沒有睜開眼睛,楊嬋到了此刻才真正清醒地認識到,

——哪吒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