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芸娘(1 / 2)

李夫人出身低微,沒有姓氏,在出嫁前隻是陳塘關的一個漁女,整日和腥臭難聞的海魚打交道。

她不識字,也不懂多少道理,但她知道海風會往哪裡吹,喜怒無常的大海又會在何時陰晴不定,她會遊泳,會織網,會打漁,甚至會算賬,她是父親的得力乾將,比家裡的幾個弟兄都要厲害,父親常誇她,說她天生就是屬於大海的。

可是她的母親不愛聽這話。

她長得太漂亮,女人太漂亮是災禍。

每一次出海母親都是叫上家裡沒用的弟兄,希望他們能夠保護她。

當她年紀越來越大,越長越漂亮的時候,母親開始激烈地反對她出海,她讓她老老實實在家裡呆著,等到年紀到了就嫁入城中的富戶,做一位富太太,不用風吹日曬,更不用整日提心吊膽。

但她不喜歡這樣,她就喜歡漂在海上無憂無慮的。

她還年輕不懂得母親的憂慮,被罵的狠了,就變本加厲整日偷溜出去出海,她很任性,任性的資本來自父母和兄弟的寵愛,也來自她自己。

她有手有腳,養得活自己,不需要靠任何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可惜,母親的憂慮最終落了真,她在某一次出海時不幸遇到了她未來的夫君,她未來的主人,李靖。

李靖比她年長幾歲,她還是個豆蔻少女,李靖就已經及冠了。

李靖一開始在她眼裡也是個沒用的男人,長這麼大了,還不如她的弟兄,連遊泳也不會。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個像城牆一樣高大的男人從海裡撈上來,李靖不領情不說,還在罵她多管閒事,她一氣之下,把這個不識好歹的家夥沉了海,然後又聽到他喊救命。

她覺得這個人可能腦子進水,但糾結許久還是把他撈了上來。

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她怕李靖亂來,讓他在海裡多泡了會兒,確保他上來也隻能躺屍,才把撈了起來。

她手法熟練,李靖重新上來的時候,就跟死了一樣老實,等她打完漁回去,李靖才悠悠轉醒,他醒時皺著鼻子,說:“什麼東西這麼臭?”

她把手裡還在撲騰的魚塞到李靖嘴裡,說:“魚有腥味,當然臭了。”

李靖一下子就醒了,他躲鬼一樣,往後跑,壓死了好幾隻魚,自己倒像個受害者吐得昏天黑地。

她覺得李靖不僅沒用還很矯情。

她嫌棄的不加掩飾,輕蔑的眼光從那雙美麗的鳳眸飛出,站在陽光下,在海水的折射中,渾身浸著水,濕透的衣服貼著皮膚,從上到下,都發著光。

李靖看著她,紅了臉,然後指著她,罵道:“成何體統。”

她又甩了幾條魚,甩到李靖臉上,讓他對救命恩人放尊重點。

可惜,李靖學不會這個,罵的可難聽了,她給李靖塞了條烤熟的死魚才算老實。

老實的李靖問她叫什麼,她說:“我叫芸娘。”

李靖見她答得這麼利落,又大驚小怪地

說:“女孩子的閨名怎麼能隨便告訴彆人?”

腦子真是進了水。

芸娘翻了個白眼,怒道:“那你彆問啊!”

李靖被罵老實了,又開始說人話,芸娘聽順耳了,便好心問他為什麼投海。

李靖沉默了一會兒,告訴他家裡人騙他歸家繼承家業,他不想回去,想回山繼續修道去,但是他也不能對不起父母家人,所以,決定投海自殺去。

“繼承家業不好嗎?”她要是能繼承父親的衣缽,她得開心死。

李靖故作高深地說:“你不懂。”

芸娘是不懂,也懶得理這個沒用到隻能自殺的家夥,拿上她今日的成果掉頭就走。

李靖好像在後麵喊她,她懶得理。

反正李靖也不會好好說人話,理了也是倒黴。

但是,過幾天出海的時候,她又遇上這個人了。

李靖被她撈上來又說難聽話,他說:“你非要救我乾什麼?讓我去死吧!”

“哦。”芸娘果斷把他推到大海裡喂鯊魚。

李靖:“!”

芸娘老神在在地坐在船上,跟他說:“跟我道歉,我就救你。”

李靖嘴裡冒著泡泡:“……對不起。”

芸娘勉為其難再次出手相助,她問這個大少爺何故再度尋死。

李靖垂頭喪氣,一言不發,等到芸娘打完漁,才說家裡的情況。

蜀地朝商以來,陳塘關一直都是李家駐守,家族龐大,盤根錯節,內亂不休,李靖年少時受不了家族爭鬥恰好有了機緣就脫離了李家上了山,可是這些年,這些親戚們殺來殺去,殺紅了眼,幾乎把家裡的人都要殺完了。

算來算去,就隻剩下李靖那一脈還存著了。

本來李家最終的勝利者是他弟弟,那個年紀輕輕就老謀深算的家夥,李靖作為大哥也沒想著跟他這個六親不認的弟弟爭,他早早放棄了李家所有的繼承權,潛心在昆侖山修煉。

他天賦雖然有限,但勝在勤勉,不說登入仙門,得道飛升,努力幾十年,超凡脫俗還是沒有問題的。

可惜,那個弟弟死了。

左數數右數數,同輩裡就隻剩下他這個不太聰明又有些迂腐的大少爺了。

但他根本就不想回李家。

沒有人在意他的想法,他不回來,就想儘辦法把他騙回來,回來後又美其名曰未來要繼承家業,必須終身駐守陳塘關,守著李家。

忠君報國,光耀門楣。

李靖去過外麵了,怎麼可能還會甘願呆在一個小小的陳塘關?

可是他出不去了,哪裡都去不得了。

父母之名不能違,祖宗基業不能棄。

除了死,他好像沒有彆的辦法了。

芸娘沉吟片刻,說:“但你好像不想死。”

李靖也沉默,過了一會兒,他看著她,又開始不說人話:“你不救我,我就想死了。”

芸娘“哦”了一聲,又開始

著手把他推下去。

李靖抱著船不撒手。

芸娘跟他一路鬥智鬥勇,鬥到海岸上也沒把這混賬丟下去,抱著空簍,狠狠地瞪了李靖一眼。

後來,好些日子,她都沒再見過李靖,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結果過了兩個月,陳塘關的李大人親自來到了家裡。

父母和弟兄們誠惶誠恐,跪在地上,頭磕了又磕。

李大人等到他們把頭都磕紅了,才大發慈悲地說要見芸娘。

母親大驚,連忙說芸娘出海了,不在家中,可是李大人帶著官兵去搜搜出了藏在家裡的芸娘。

家裡雞飛狗跳,被這些人砸得亂七八糟,芸娘提著船槳要去打人,卻反被打了一頓。

她聽著母親的哭聲,被迫被抬起頭顱對上那位李大人的眼睛。

李大人看到她時眼睛有驚喜也有嫌惡,她聽到他說:“狐媚子。”

芸娘愣在原地,不懂為什麼要這樣被欺辱。

等風波散去,父母抱著她哭泣,以為她惹上了李家,天要塌了,母親又哭又埋怨,說芸娘不該出海,更不該拋頭露麵,一向護著她的弟兄們對她也有了怨言。

父親也在歎氣,直喚芸娘惹了大禍。

芸娘聽得心越來越涼,她跪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頭,說自己會處理問題,然後,當天晚上,她找了個根繩子打算上吊自儘,打算一了百了。

正巧,李靖帶著人歡天喜地地來了家裡,說要娶她,將她的自殺計劃打斷了。

轉危為安,她看著李靖卻像是在看仇人,母親見狀嚇了一跳,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然後,和父親一起壓著她,給李靖磕了一個頭。

李靖嚇了一跳,伸出手想把她拉起來,卻聽父母討好地對他說:“芸娘被我們寵壞了,您可千萬彆跟她計較。”

李靖訕訕,連忙說:“二老言重了,我不會跟她計較的。”

他們相談勝歡,沒有人看到芸娘匍匐在地上,手抓著地,已經將手抓出血來了。

母親說她走了大運,被李家的公子看上了,以後肯定就是李家的夫人了,榮華富貴享都享不儘,弟兄們也高興,得了李家豐厚的彩禮,成了李家的窮親戚,他們也再不用辛苦地出海謀生了。

這些人裡,隻有父親在歎氣,他說李家是大官,他們隻是出身低微的平民,芸娘入了門,就算被欺負死了,他們也沒有辦法。

芸娘沉默了很久,問:“那怎麼辦呢?”

父親說:“你得做小伏低,變得溫順一些,才能讓他們高興,他們高興了,你就會過得好。”

芸娘又問:“那他們不高興的話,我是不是也出不了海了?”

父親沉默地看著她,搖了搖頭,說:“你以後不要想著出海的事了。”

她踏進了李家門,就成了李家的奴隸,奴隸想做點什麼,怎麼可能再像以前那般自由自在?

出嫁那天,母親高興的哭了,父親沉默著歎氣,弟兄們歡天喜地,他們拉著她的手一遍

遍地說以後不能再那麼任性了,一切的一切要謹遵夫家的指示。

她在那一刻明白,她可能,再也沒有家了。

李靖說會八抬大轎娶她過門,但實際上,她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被悄悄抬進了李家的後院。

她穿著嫁衣,戰戰兢兢地從轎子上下來,被人一把推到了李家高高的門檻上,聽到裡麵哄笑成一團,鬨著要看李家的新娘,看到她,大家吸了口涼氣,說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然後又笑了,那笑聲不懷好意,打量著她,說:“大少爺還真是豔福不淺。”

芸娘緊緊握著拳頭,又聽到有人“喲”了一聲,調侃道:“哪裡來的臭味?”

他們笑著說:“打漁的當然臭啦。”

芸娘紅了眼眶。

她靠自己賺錢,從來不覺得自己見不得人,可是在這些嘲笑聲中,她發現,原來,自己是丟人的。

李靖姍姍來遲,趕跑了那些不懷好意的人,他擦著她的眼淚,跟她說,李家有些人踩高捧低,讓她不要往心裡去。

芸娘已經被羞辱了徹底,怎麼可能不往心裡去,她哭著打量著李靖的衣著,問:“為什麼我穿了喜服,你沒有?”

李靖僵在原地,沒有辦法回答她難堪的真相。

可是,真相總會大白。

李家每個人都對芸娘看不上眼,他們看不起她的出身,看不起她粗鄙的舉止,看不起她卑賤的父母,也看不起她的味道。

芸娘在他們戲謔又嘲諷的打量中,戰戰兢兢地給李靖的母親敬茶,她跪的筆直,手卻微微發著抖,生怕自己又做錯什麼招來嘲笑,可是她這樣小心,還是被羞辱。

婆婆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那樣坐著,任由芸娘跪在那裡,雙手顫抖,滿臉堆笑。

侍女們低聲嘲笑著她,說:“一個出身貧賤的漁女,還妄圖攀高枝做我們李家的夫人,哼,不過是個侍妾罷了,瞧瞧,竟然還學著正經人家的姑娘敬茶了。”

“真是上不了台麵。”

芸娘手中的茶“砰”地一聲摔倒了地上。

砸了她那位出身高貴的婆婆一腳滾燙的茶,屋子裡發出一陣驚叫聲,然後又是“啪”地一聲清脆的響聲,她被打的彆過臉去。

然後她像條魚一樣被拖出屋子,她們說要打死她。

她披頭散發,衣服也被扯得亂七八糟,她想反抗,但不能。

她知道自己出身低賤,死了一了百了,若是反抗了,她全家都得跟著遭殃。

李靖又一次姍姍來遲,他跑得很急,氣喘籲籲,看著芸娘狼狽的模樣,趕走了所有欺負她的侍女,然後頭一次反抗了他的母親。

李靖的母親並不愛他,她一直覺得是他奪走了那個突然猝死的弟弟的位子,怨毒了他,他的反抗更讓她憤怒,她轉告了李大人,將他壓到祠堂裡。

李靖抱著害怕的發抖的芸娘,一遍遍的安慰,他說他是她的夫君,會保護她一輩子。

芸娘抓著他的衣襟,困惑地說:“可我不是你

的夫人,我隻是個侍妾。”

李靖將她抱的更緊,承諾道:“你會是我夫人,我李靖隻能有一個夫人。”

她不配跪祠堂,隻能看著李靖一個人走進了陰森森的祠堂裡,李靖對著李家的列祖列宗挨了打,她搓著手,將手心都摳出血來,她一直數著數,數到第兩百杖時,裡麵才停下來。

兩百杖,人是不是已經死了?

旁人戲謔地看著她,要笑不笑地說她是好福氣。

芸娘已經在這些嘲笑聲和李靖無緣無故的付出中丟掉了所有勇氣。

她哭個不停,李靖躺在床上慌得不行,想著要怎麼安慰她,最後像是顯擺一樣,招呼李管家給她看李家的族譜,李靖的名字旁邊再不是空白,上麵有她的名字。

芸娘。

可是芸娘至此以後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她一個貧賤的漁女嫁入李家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何況夫君寵愛她,為了她甚至可以去死,她到底有什麼不滿足?

她稍微有一點怨言都會被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她沒有家了,上了李家族譜,就隻能做他們的奴,他們的鬼。

李靖為了她鬨出這麼大的動靜,旁人更加嫉恨她,更加折騰她,好不容易回門,父母聽說了此事卻連連歎芸娘好福氣,他們拉著芸娘跪下,和她一起,給她的夫君磕頭。

芸娘已經低到了塵埃裡,再沒有了自己。

為了成為一個好夫人,她其實做了很多努力,但她不識字,不懂禮儀,出身卑賤,怎麼也做不好,努力再多也隻能換來嘲笑和鄙夷,於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她變得膽小、怯懦、上不了台麵。

李靖愛的是當初那個芸娘,不是後來的李夫人。

她的怯懦逐漸招來了李靖的厭煩,她隻能更加低順,更加卑微。

她知道,她其實什麼都沒有了,要想活下去,隻能依靠李靖,所以,得像後院那些女人一樣竭儘全力地留住夫君的心。

曾經在海上浪蕩的她縮到狹小的屋子裡生了一個又一個孩子。

她喜歡那些孩子嗎?

不喜歡。

一點,也不喜歡。

他們讓她的五臟六腑都挪了位,身體越來越差,也越來越老,還出現了許許多多難以說出口的隱疾。

可是,孩子是她能在李府立足的另一個更可靠的依憑,夫君的愛轉瞬即逝,血脈親緣卻難以了斷。

於是,她裝著喜歡,時間長了,裝著裝著,也就能真正喜歡了。

隨著年歲漸長,那些可惡的長輩們也一個個死去,諾大的李府變得越來越空,再沒有人可以嘲笑她了。

可是,她也再抬不起頭了。

孩子們長大了後都離開了她,李靖也整日忙於公務沒空管她,在最孤獨的時候,她懷了她此生最後一個,也是最愛的孩子。

她圓滾滾的肚皮保持了三年,李靖覺得她肚子裡是個妖怪,日夜防備,她怕李靖殺了她,每到深夜的時候都會偷偷

起來,繞著空寂又幽深的李府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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