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蓮花(2 / 2)

他咳嗽不停,嗓子越來越癢,他捂住嘴,腥甜的血卻湧了出來。

微子臉色大變,揮手要叫大夫,帝辛卻拉住他的手,笑問:“你瞧瞧,滿朝文武哪一位有我這王後剛烈?”

他啐出血來,粗魯地擦去臉上的血,眼中殺意森森,嘴上卻帶著笑意,他喃喃道:“竟然死諫。”

“竟然,死諫。”

“子受,你彆太難過了。”

“我難過什麼?”帝辛動手撕了手裡的血衣,狠聲說,“後宮之人不得自戕,她是在藐視王庭!!哪一位帝王會為了一個不忠不臣的臣子難過?”

“王兄,你以為她循循善誘是在進諫嗎?她是在咒我大商!”

“什麼天道棄商,什麼大勢已去,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他猛地一下掀開布簾,望著大雨,他怔怔地望著雨,張了張嘴,喃喃自語:“大雨明明已經落下,是她不肯等。”

說罷,他伸出手去接這猛烈的雨珠,卻從高高的馬車上滾了下去,在微子和侍從們焦急的呼喚中墜入冰冷的大雨中。

*

哪吒聚合的神魂陷入某種混沌的惡念中。

億萬萬的生靈化作無數團黑煙在看不見邊際的戰場上廝殺,箭矢破空聲、金鳴聲、擊鼓聲,眾聲齊鳴,震耳欲聾。

恨意、殺意交織成一團,哀鳴、嘶吼齊奏。

身處在其中,猶如置身於某一場驚世駭俗的戰爭之中。

意識忍不住四處周巡,卻一無所得。

黑色、白色、黑色、白色。

陰陽相交卻一無所得。

而在迷茫中,回蕩在戰場上相似的恨意與哪吒心中升騰的憎恨實現了共鳴,他借著力,在靈魂被啃噬的劇烈的疼痛中,帶著惡念從混沌的世界裡掙脫。

他睜開了眼睛,然後,看到了傾盆而落的雨。

冰冷而猛烈的雨砸在他臉上,“砰砰砰”地響,他像是被砸醒了一般,眼睛猛地一下睜大,然後看到了太乙。

太乙再沒拿他總是不離身的拂塵,他雙手粘著蓮花瓣,浸著水,看到哪吒醒來,才慢慢站起來。

“哪吒。”他輕喚。

哪吒彆過眼,瞧見了難得化作人形的金霞,他還是那副傻瓜樣,歪著頭,瞪大眼睛,手裡拿著蓮藕,遲鈍地點了點頭,嘴裡嘰裡咕嚕的又在說亂七八糟的鳥語。

鬼才聽得懂。

哪吒動了動僵硬的四肢,然後從巨大的蓮花花蕊中坐了起來,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在乾元山的蓮花池中。

太乙歎了口氣,道:“楊嬋用了兩年聚合了你的魂,本再等一段日子就可以重塑金身的,如今,李靖砸了你的神像,我隻能趁你神魂消散前將你的魂魄寄居在蓮藕中了。”

“哪吒,”太乙遺憾地說,“你以後再不能是人身了。”

哪吒沒什麼表情,他坐在蓮花上,支起一隻腿,伸出手,攤開,

對太乙說:“我的靈器呢?”

太乙一頓,師徒多年,哪吒又幾乎是他養大的,他的意思,太乙怎麼會不明白?

“你剔肉還母,剔骨還父,父母因緣已斷,可那李靖偏要糾纏,推倒你的神像,還間接害死了楊嬋。”

殺身之仇,還有,楊嬋。

楊嬋背著哪吒,不顧仙凡之界,傷痕累累爬上三萬三的石階,跪在地上墾求他複活哪吒的樣子,讓他至今難忘。

他做神仙太久了,遠離紅塵,再難見到這種至情至性之人。

太乙閉上眼,歎道,“真是孽債。”

“孽也好,債也罷,該他還的,該我討的,我就一定不會放過。”哪吒冷聲道,“我不好過,就一定不會讓彆人好過。”

太乙呼出一口氣,搖了搖頭,連歎三個“罷”,最終將楊嬋交付到他手中的乾坤袋重新交還到哪吒手裡。

哪吒接過乾坤袋,沒有廢話,從蓮花寶座上跳下來,踩在池上。

大雨傾盆,雨珠墜到池麵上,波瀾不定,雨幕朦朧,遮蔽了天光,也遮蓋了山川景色,哪吒身處在霧雨中,環顧四周,再也尋不到那一盞循著自己而來的明光。

他抬頭,望著這場雨,黏膩的雨融在他濃密的發間。

他剛剛複生,烏發似雲披散在肩上,如血一般暗紅的長衫拖拽在池麵上,浸著雨,緊貼著他的身體,將他挺拔如鬆的少年身姿顯露。

他的背太直,然而,過剛易折,這樣鋒芒畢露的少年在這謊言與陰謀交織的世間是難以活下去的,他的生命恰如夏日一閃而過的流星,短暫而璀璨。

生前消失過的紅色咒印沒有出現,而顯露在曾經漆黑的雙眸中。

那一雙與頭發一樣濃黑的眼睛此時變成血紅色。

混天綾從乾坤袋裡鑽出來,穿梭著溫順地繞成了他背後的披帛,乾坤圈也跟著出來,它沒有混天綾“懂事”,見主人蘇醒,興奮地飄來飄去,而池中漂浮在水麵的微小的蓮花飛起來,在他周身環繞。

這粉紅色的蓮花讓他想起楊嬋。

哪吒將無神的目光投向這些親近自己的蓮花,他伸出手輕輕一觸,飛在空中的蓮花便化作了一根細細的紅繩,哪吒捏著手裡的紅繩,桀驁的眉眼低垂,在吵鬨的雨中,一言不發。

大雨落下,嘩啦啦地響。

這雨已下了三日,太乙池中枯萎了三年的蓮花也是在這三天內如曇花一般,一刹那綻放開來的,神奇的像是在呼應某個人的死一般。

良久過後,哪吒問:“楊嬋在哪?”

太乙帶著他去見了楊嬋。

楊嬋死後再不怕上山了,她安詳地躺在金光洞中,眉眼帶笑,似乎已經心滿意足。

她倒很滿足,身邊的小家夥們不覺得,四象趴在她的身上,哭得嗓子已經啞了,就可憐巴巴地縮在她冰冷的懷抱裡,哮天犬趴在地上,低低的哀鳴。

哪吒走上前時,四象像隻警惕的小動物,立即抬起頭,在看到哪吒時,又癟著嘴,哭

乾了眼睛裡似乎還有餘力再發揮發揮。

她伸出雙手,又要人抱。

她還不懂什麼是死亡,隻是知道娘娘變冷了,再也不理她了。

哪吒抱起了她,她的手很不老實,扯了扯哪吒的頭發,然後往裡倒騰,發現了哪吒耳邊多出來的金色的耳圈。

小孩子感情豐沛又涼薄,看到熟悉又依賴的人,又可以開心起來了。

她扯著哪吒的耳圈,咿咿呀呀,又拍起手來。

哪吒垂眸看著她,第一次覺得四象蠱是人。

他將四象放到床上,在她有些困惑的目光中,將她和楊嬋一同摟在懷裡。

四象陷入溫暖的懷抱裡,喜笑顏開。

楊嬋的頭倚在哪吒的肩窩裡,兩個人的頭發交纏在一起,白與黑,陰與陽,清與濁。

分外纏綿。

有些萌生的感情即便另一方刻意不說,還是會像那一池蓮花一般忽然盛放。

哪吒緊緊地抱著她們,像是往常那般,輕描淡寫,他說:“我去殺個人,等會兒回來找你。”

說罷,他輕輕放下了楊嬋和四象,起身,轉頭,走向了大雨中。

四象陡然失去溫暖的懷抱,錯愕不已,爬起來,沿著石床,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想要跟著哪吒走,但哪吒比她快多了,她跟不上,又不知道該喊什麼,走得急了,竟然掉下了床,然後被太乙抱起來。

她窩在太乙懷裡,向哪吒艱難地伸出稚嫩的手,“啊”了一聲,終於從“娘娘”和“舅舅”裡找到第三個詞,她喊:“神仙!”

“哪吒,”楊嬋曾跪在神像前,笑著對他說,“你是這世上最好的神仙。”

哪吒腳步一頓,從雨中轉過身,看了她一眼,沉默良久,冷漠地回:

“你叫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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