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代的大街上是很難看到外國人的。但在友誼商店裡, 進出最多的卻剛好就是各種膚色的外國人。他們必須向門童出示護照、華僑證或外籍工作證, 才能進來。
簡悅懿剛剛也是出示了僑彙券,才進來的。她手裡一整遝的券,一部分是她從黑市買的, 另一部分是劉校長托人轉交給她的。數量實在不算少,連門童都看呆了。
這年代工種不分貴賤,流行“人人平等”的口號。那門童也不過是20來歲的年輕人, 見她是本國同胞, 不由擺出閒聊的架勢:“你這僑彙券不少呐, 是有親戚在國外吧?你親戚可真大方, 這麼多僑彙券, 那得彙多少外彙回來啊……”
正說著,就有人拿著一張僑彙券在門童眼前晃了晃,就帶著身邊一家老小溜進店了。
門童既無奈,又不屑,對她道:“瞧見了沒?剛剛那個人拿的是一元麵值的僑彙券。這種十有八九都是找人借的。誰家有僑彙券呐,四鄰八舍的人全都會來借。當友誼商店是閒逛納涼的地兒一樣……”
簡悅懿好笑地看著他:“難不成你還以為這裡的沙金, 能淘一輩子?”
現在能淘金, 不過是因為新政府的法製還沒健全。到了後世,這種私下淘金的行為已經被明令禁止, 未經河道管理部門批準淘金,輕則驅逐, 重則罰款。
“難道不能?”簡曉輝以前常在公社跑腿打雜, 對政策方麵的事也比較了解。他問完, 也覺得不太可能,於是又改了種問法,“那我總可以淘它一個月、兩個月的!一盆沙就能淘出來這麼多金子,我天天來,一兩個月淘的金夠咱家吃香喝辣好多年了!”
說著,他又放軟了語氣,求道:“大妹,咱彆這麼大公無私好不好?自家日子過紅火點不好嗎?”
“你為什麼不把目光放長遠點?首先,能挖沙金的地方麵積這麼大,這個地段沙礫裡的含金量又這麼高,告訴了彆人,也礙不到你什麼;其次,現在社會風氣保守,貧富差距又小,就算是乾部也沒有錢到天天吃肉的地步。”
“要是咱家灶房天天都有肉香飄出去,彆人怎麼想?彆人不會想,你這錢哪兒來的?乾淨嗎?要是有誰正義感特彆充沛,跑到派出所報案,說咱家在乾坑蒙拐騙的勾當,甚至說我們是特務怎麼辦?”
一席話把簡曉輝說得冷汗涔涔:“鄉親們……會嗎?他們不是都把你當神了嗎?”
“……你能保證春莉不會這麼乾?”
想到那個紅眼病,簡曉輝馬上閉緊了嘴巴。
確實啊,一個人吃肉,不如大家都吃肉。家家都吃上肉了,難不成還有人能站出來說,所有吃肉的都是特務?
簡悅懿又勸道:“高考已經停了十一年了,你也知道國家現在很缺人才。說句不客氣的話,縣委、省委裡麵連能寫出一手好公文的人都沒幾個。要是我沒料錯,這次恢複高考後錄取的第一批大學生,畢業之後,很有可能有一部分會被國家分配去各大政府部門當乾部。”
“你的履曆裡添了這麼一筆為父老鄉親們做的事,競爭力不就比彆人更強了?分得好,進省委也不是不可能的。”
對農家子弟來說,能被公社書記或是社長表揚一句,都是值得跟彆人誇耀好久的大事情。進省委?那簡直就跟一步登天似的!而且這時期的人都有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覺得在部隊裡和政府機關裡當乾部,是比進任何行業都要了不得的。
簡曉輝啥都不說了,甚至問她:“那這個金豆子咱還要不要?我都聽你的!你說不要,我馬上扔!”
最後當然是沒扔。他塞給簡悅懿五顆,自留了四顆。然後就跟著她去找黃有德了。
路上,他還擔憂地問了一句:“咱們掏沙金是背著政府乾的,就算幫了鄉親,這事兒能光明正大上履曆嗎?”
她笑曰:“山人自有妙計,你等著看吧。”
而絲毫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期待作大死的簡春莉,這會兒也終於開始了她的作死之路。
這會兒,她正努力勸說公社第三生產隊的隊長白鐵栓為自己爭取清大的名額。
東方紅公社本來就有兩個工農兵大學生的推薦名額。因為簡曉輝的介入,上頭在合理合規的範圍內行了方便,改為給東方紅公社兩個清大名額。
但名額也隻有兩個。她又不敢撬簡悅懿的名額,那就隻好去撬她哥的了。可惜,白鐵栓也不是傻的,她跟他磨嘰了一上午,他都沒答應。
“白叔,我小時候你還抱過我的。每回你來我家,都要給我帶上一塊糖啊,或是一個小水果的。你一直都疼我,這回咋不幫我了?”簡春莉特彆失望。
白鐵栓抽著旱煙沒答話,心裡卻嘀咕著:誰樂意抱你?還不是因為你爹娘都偏疼你。到彆人家裡去做客,一點都不看主人的眼色,這能行嗎?
白簡兩家是從老一輩,也就是簡老漢那輩就相交的。兩家關係還不錯。簡老二被家裡攆出去之後,白鐵栓他爹還主動出麵兩邊溝通,希望他們能緩和關係。隻可惜,簡老漢兩口子堅持己見,事情也就這麼算了。
簡春莉也沒其他人可求,就求到白鐵栓這邊來了:“白叔,我哥跟你之間的關係,能比我們兩叔侄近嗎?你真的不肯幫我?”
幫你乾啥?他才是你老爹傳宗接代的兒子,幫了你,好把你一家人全都得罪死?白鐵栓覺得自己這個侄女也未免太把她自己當作一回事了,這種要求都能提得出來,有沒有點兒腦子啊?
但簡春莉今天也不是毫無準備而來的。她咬咬牙,終於把自己的底牌拋了出來:“白叔,要不然,我給你當兒媳婦怎麼樣?白簡兩家關係這麼好,乾嘛不親上加親呢?”
這下,白鐵栓不抽旱煙了,他猛地抬頭望她:“你說什麼?”
“我是在問白叔,你想不想有個在清大念書的兒媳婦?”
彆說是在清大念書了,就是普通大學念書,國家也是包分配的。一出來就能當乾部。這句話裡麵真實的含意是:你想不想有個女乾部當你兒媳婦?
你說白鐵栓能不樂意嗎?他哈哈大笑,讚道:“沒想到我白鐵栓居然還能有個明白人當兒媳,這也算是我老白家的福氣!”
啥也不說了,等簡春莉一走,白鐵栓就找了隊上的知青,讓幫忙給他在部隊當排長的兒子寫了封信,要他趕緊請假回家,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把信發出去,他馬上就去找公社的田社長和牛書記一起去國營飯店喝酒吃菜。酒足飯飽之際,他就開始訴苦了,說自己一大把年紀了,兒子還沒對象,真是愁死他了。
領導跟他開玩笑,說他兒子是光榮的部隊軍人,真想找還能找不到?
他就答道:“條件好的姑娘嫌他家裡都是鄉下人,看不上咱家。條件差的,我又覺得委屈我兒子了。”
牛書記笑說:“你這上不上,下不下的,能不惱火嗎?”
白鐵栓趕緊道:“以前惱火,現在不惱火了。今天老簡家的春莉跑過來跟我說,她看上了我家那糟心兒子了。春莉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我一直都心疼她,她要嫁過來,我肯定高興呐!”
一聽到簡春莉,牛書記就怔住了。跟她那個聞名東方紅公社的姐姐一樣,簡春莉的大名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隻不過,有關她的消息全是負麵的。“你確定?”你就讓你兒子娶這麼個糟心貨啊?
田社長也是一臉一言難儘的表情。
“確定啊,怎麼不確定!不過,牛書記,田社長,我也為公社還有咱第三生產隊服務這麼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看,清大的名額能不能拿一個給我未來的兒媳婦?”
牛書記不同意了:“那怎麼行?已經說好一個給簡悅懿,一個給簡曉輝了。怎麼能隨便亂改?你要照顧,組織上可以給你彆的照顧,也不是非得在這方麵吧?”
一頓飯就這麼不歡而散。
第二天,白鐵栓開始犯倔勁兒了,堵住牛書記辦公室的門,不讓他出去。
“我未來兒媳的名額,書記你必須得幫我辦了。不然今天咱們誰也彆想出這道門!”
“老白你怎麼這樣?!”
白鐵栓就開始跟牛書記倒苦水了,又憶當年說自己這輩子為公社為生產隊做了多少的犧牲奉獻。還說他要求的名額,也是給簡家子女的,他又沒要求給其他人!他這輩子沒有其它期盼了,就希望自己兒子能娶門好親,以後孫輩一出生就能贏在起跑線上。
軟磨硬泡這麼堵了一整天,牛書記終於被他惹毛了:“白鐵栓,你再這樣,我就把你按照違反紀律處理!”
“你處理唄!”
“你小心我撤你的職!”
“撤啊。反正你就是撤了我,我也照樣堵你的門。”
你說牛書記能怎麼辦?他難不成還能叫民兵來,把白鐵栓關個幾天幾夜?又不是土匪……
最後,牛書記投降了,隻要簡家同意,我就把名額給你。
白鐵栓又跑去找簡家鬨去了……
***
簡悅懿還真沒料到簡春莉會作死作到連自己的一輩子都搭進去的地步。她預料她還有個兩三天,才能完全鬨得起來。於是,從江邊回去之後,她馬上就去找了隊長黃有德:“黃叔,我替鄉親們想到個致富的好法子。”
“啥好法子?”黃有德馬上來了興致。
簡曉輝差點就興奮地脫口而出,說是淘金。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這當口這麼說,會有搶功勞的
嫌疑。於是他喝了口涼白開,把話又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