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外麵這樣大的動靜,姑唱寺主持也沒有出來瞧上一眼。
盛焦大步走到禪室,將門重重拍開。
禪室寂靜,身披僧袍的姑唱寺主持麵牆而坐,一道光從窗戶照入,落在他金燦袈裟上。
他看起來太年老了,腰背佝僂,白須垂落至下頜,雙眼微閉著像是沒有力氣睜開。
在主持身側,有一隻破碎的琉璃鳥雀。
——橫玉度來過,也曾對他用了「換明月」。
盛焦匆匆草了一眼,眉頭緊皺。
一道無聲雷再次亮起,直直劈在主持眉心。
酆聿溜達過來,就瞧見盛焦冷酷無情用「堪天道」劈人,忙道:“盛無灼!他是姑唱寺主持,你竟……”
話音未落,姑唱寺主持的身體直接被劈得四分五裂,燃起幽幽雷火。
酆聿被此人說劈就劈的舉止嚇得差點下意識往後躲,但定睛一看,發現那主持竟是個木傀儡。
盛焦眸子沉沉,將腳邊斷裂的手掌撿起,微微翻轉,露出掌心一個若隱若現的字紋。
——「應」。
酆聿倒吸一口涼氣。
“巧兒?!”
不知為何,盛焦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應琢,字巧兒。
當年在天衍學宮便是風雲人物,有著一雙出神入化雕琢傀儡的巧手,擅長做各種精細到極致的法器。
雖然不同齋也不同屆,但酆聿和盛焦因為某種原因對此人很是排斥,甚至整個諸行齋,連脾氣最好的讓塵、橫玉度,見了此人也沒什麼好臉色。
“啊……”酆聿幽幽道,“這副相紋畫不會是應巧兒放出來釣奚絕的吧?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沒對奚絕死心呢?”
奚絕屬魚的嗎,誰都想釣一釣?
盛焦冷冷看他一眼,唇不動:“犀角燈。”
酆聿蹙眉:“你的呢?”
問完他就後悔了。
盛焦的犀角燈早在天衍學宮時,就被奚絕偷去撩騷玩——大概說了太多謊話,沒過兩日就被封了。
……也不知道封了幾年。
酆聿隻好將犀角燈遞給他。
盛焦問都沒問,熟練地掐了個枷鬼訣打開酆聿的犀燈,似乎在尋找什麼。
很快,盛焦五指一動,胡亂將犀角燈丟回去,轉身就走。
酆聿還想著給奚將闌挖點線索,快步跟上去:“去哪裡?”
“此地無銀城。”
酆聿嚇了一跳,還以為此人又要回去逮奚絕,剛要嘚啵幾句。
就見盛焦頭也不回,幾道幽藍雷紋在他周遭劈裡啪啦一通亂閃,挺拔如鬆的身形瞬間消失原地。
隻有聲音傳來。
“……惡岐道、核舟城,應琢在那。”
奚清風的相紋,必定和應琢有關聯。
***
奚將闌在一陣虛空暴.亂中胡亂穿梭,傳送陣的陣法每回都讓毫無靈力的他難受萬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半日、也許隻是一瞬,一直屏住的呼吸陡然順暢,雙腿也終於能站在實地。
奚將闌一個趔趄扶著輪椅扶手跪了下去,差點吐出來。
橫玉度輕輕地給他順氣:“難受?”
奚將闌懨懨點頭,喘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他本以為橫玉度會直接將他帶回天衍學宮,但沒想到抬頭四處一望,發現此處竟然是此地無銀城外。
奚將闌臉色蒼白,難掩詫異:“你不回中州?”
說完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能正常說話了。
“我來玉川北境是來招學生的。”橫玉度從儲物戒拿出水來遞給他,淡淡道。
奚將闌喝了一口水,勉強站起來蔫噠噠地坐在橫玉度輪椅扶手上:“我還以為你恨不得我去見讓塵,以死謝罪呢。”
橫玉度失笑:“說什麼胡話?我不會傷你……”
奚將闌哼了哼,一歪腦袋,將脖頸上那道還未乾的血痕給他看。
橫玉度:“……”
橫玉度噎了一下,抬手在傷口輕輕一抹,血這才止住。
“……我隻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
奚將闌這張偽裝的臉好似天生就帶著三分笑意,哪怕賴成這樣眉眼唇角也始終有張揚的愉悅。
隻這句輕飄飄的話一說出來,穠麗的臉蛋瞬間頹然落寞,就連眼尾處的紅痣似乎也黯淡下去。
橫玉度目不轉睛看他。
奚將闌隻是失態一瞬,熟練地揚起笑容,和往常一樣將手肘撐在橫玉度肩上嬉皮笑臉:“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啊?”
橫玉度溫聲說:“我想聽真話。”
奚將闌懶洋洋地勾著一綹發在食指上漫不經心繞來繞去,語調隨意,像是在說戲本般。
“我一直說的都是真話啊。你若想聽,我也可以再說一遍。
“六年前,奚家大概是做了惡事太多,終於遭了報應,讓全族在我及冠那日被悉數屠誅,各個死無全屍。
“我當時在天衍靈脈等著天衍賜福,並不知曉。等我再次回去時,奚家已無活口。”
他說完,又“啊”了一聲,補充道:“我堂兄的相紋還被人活生生剝下給做成畫來賣……”
橫玉度一直麵無表情聽著,此時終於忍不住,低聲道:“奚十二!”
奚將闌臉上笑容一僵。
少年奚絕在天衍學宮成天跟彆人炫耀自己是十三州第十二個相紋,被酆聿他們起了個“奚十二”的戲稱。
自從奚家遭難、奚將闌修為儘失後,再也沒有人叫過他這個名字。
此時聽來,恍如隔世。
“十二?”奚將闌又繼續笑起來,“我已不能叫這個啦。”
他將自己偽裝得太過完美,就好像此時的他並未經曆過這些年的苦難,失去的也並不是什麼靈級相紋。
橫玉度微微垂眸,瞧見奚將闌垂在袖中的指尖正在細細密密發著抖。
他從來沒見到過這人難過脆弱的樣子。
橫玉度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
他輕輕地問:“將闌,你的相紋到底是什麼?”
——這一次,橫玉度沒有用「換明月」強迫他開口。
奚將闌伸了個懶腰,唇角彎著注視著遠處護玉川岸邊盛開的蓮花。
“都沒了,問這個有必要嗎?”
橫玉度:“我想知道。”
奚將闌突然不受控製地道:“就算我說了就會死,你也想知道?”
橫玉度一蹙眉。
什麼相紋,能說了就會死?
奚將闌說完後就後悔了,他像是在懊惱自己的失控,從橫玉度輪椅扶手上起身,踉蹌快走幾步,背對著他。
他對著無邊際的玉川沉默好久,終於低聲喃喃道:“你敢賭嗎?”
橫玉度:“……”
方才他拿這句話將盛焦堵了兩回,沒想到現在竟被奚將闌反噎了回來。
“隻要你敢賭,那就對我用「換明月」吧。”
奚將闌微微側身,這張麵容太過艶麗漂亮,玉川之上的殘陽襯著他好似能消融在火燒雲中。
橫玉度愣了愣。
奚將闌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張揚恣睢,讓橫玉度險些有種兩人還在天衍學宮無憂無慮插科打諢的錯覺。
“我現在隻是個廢人,隻要你問,我便會說。”
橫玉度嘴唇張了張,卻沒發出聲音。
奚將闌緋衣將身形襯得更纖細,他轉過身繼續看玉川,似乎想將自己的落魄頹然掩藏起來。
寬袖灌入帶著熱意的風,將他好似一折就斷的腰身掐得更細更撩人。
哪怕落魄到這等地步,他好像也依然是名滿中州人人驚羨的小仙君。
橫玉度悄無聲息歎了一口氣,心想:“算了。”
再尋其他辦法吧。
一團黑霧悄無聲息地從奚將闌肩上出現,頃刻化為一隻黑貓跳到他對麵的石欄杆上蹲著。
橫玉度靈力滔天,竟像是完全沒看到它。
黑貓舔了舔爪子,喵了一聲,滿臉古怪道:“你還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是你招搖撞騙的新套路?”
奚將闌眸光深沉落寞,渙散無神地注視玉川之上瑰麗的殘陽。
他輕輕啟唇,說了個無聲的字。
“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