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琢瞳孔輕輕縮。
“然後呢?”他問。
“玉頹山不會準許惡岐道買賣相紋。”奚將闌道,“他尋到「三更雪」後,會將你封住靈力扔入雪禍幻境自生自滅,渾身冰凍而亡。”
應琢突然就笑了起來。
奚將闌不動聲色地道:“笑什麼?”
“師兄。”應琢扣住奚將闌的手腕,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微涼慘白的皮膚,低聲喃喃道,“諸行齋的人都說你口中從無一句真話,我還不信。”
奚將闌神色未變,甚至連脈搏心跳都未急促一丁點。
“你不信我?”
“我本來是相信師兄的,無論您說什麼我全都相信。”應琢溫柔注視著他,“但是不對。”
奚將闌想不通自己到底哪句話出了差錯。
應琢體貼地為他解惑:“「三更雪」沒了,我已將它徹底融入畫舫之中,玉頹山就算來也尋不到絲毫蛛絲馬跡,更無法催動雪禍幻境讓我死在其中。”
和奚將闌說的全然不同。
要麼是「不儘言」的結果是假的,要麼……
是奚將闌說的所有話皆是胡言亂語。
奚將闌指尖不自覺一動,眼神空茫了一瞬。
“融入畫舫?”
“惡岐道從不下雪。”
應琢聲音又輕又柔,像是一股寒意順著奚將闌的後背緩緩往上爬,看慣了的俊美麵容好似被惡鬼附身,明明乖順溫柔笑著,卻讓人栗栗危懼。
“我同師兄第一次見麵,就是在下雪日。”應琢神色帶著些懷念和病態的偏執,直勾勾盯著奚將闌那張臉,“「三更雪」相紋奇特,作為畫舫裝點最適合不過,能讓此處終年大雪。”
奚將闌愣了,呆呆怔怔看著他。
應琢近乎虔誠地雙手握住奚將闌的手,眉目間全是期待的笑意。
“師兄同我永遠在一起在此處吧。”
話音剛落,一直徘徊在奚將闌手腕處的「簷下織」倏地像是遊龍般狠狠鑽入奚將闌的經脈中,帶出一道猙獰的血痕。
***
核舟城。
決堤的水流奔流而來,將無數修士衝得東倒西歪,努力想要離開此處,但手中出入核舟城的玉令卻怎麼輸入靈力都無用,隻能禦風到了核舟城最高處。
酆聿招出兩個厲鬼將橫玉度的輪椅抬起來,省得弄濕橫掌院尊貴的鞋底。
橫玉度垂著眸擺弄大半天玉令,下了個結論:“出不去。”
酆聿坐在他輪椅扶手上,沒好氣道:“那我們就在這兒等死不成?”
“盛焦不是在尋出路了嗎。”橫玉度眉頭皺著,將玉令在手中來回擺弄——這是他急躁時特有的動作。
酆聿疑惑:“那你急什麼?”
“我擔心將闌。”橫玉度無聲歎了一口氣。
“擔心那鬼話連篇的小騙子乾什麼?”酆聿冷笑一聲,“再說應巧兒戀他如狂,不會傷害他分毫,再嚴重也不過將他做成傀儡。到時候盛焦過去一天雷將那個找死的蠢貨劈成焦炭,再將「簷下織」抽出來不就成了。”
橫玉度卻搖頭:“我並不擔心應琢會傷害將闌。”
他真正擔心的,是奚將闌手中的「棄仙骨」。
奚絕自年少時便插科打諢四處闖禍,看似沒心沒肺高傲放肆,但諸行齋所有人都知道他實際上是個心比誰都軟的人。
應巧兒偏執陰鷙,就算真的打著將奚將闌做成傀儡的盤算,奚將闌許是都不會生氣。
但如果秦般般的「三更雪」出了問題……
橫玉度心中總有種不詳的預感,眉目間難得全是急躁,抬手又放出一隻琉璃鳥雀前去尋不見蹤跡的盛焦。
酆聿見一向淡然的橫玉度這麼失態,也跟著緊張起來:“那……那盛焦能打破這個禁製嗎?”
“不知。”橫玉度道,“若他還是還虛境,怕是困難。”
兩人正說著,核舟城灰蒙蒙的天邊突然閃現一道煞白雷光。
潑天響雷轟隆隆劈下!
雷聲震耳欲聾,連酆聿都抵擋不住捂住耳朵,朝著橫玉度瘋狗咆哮:“怪不得他每次都降無聲雷!這要是被奚絕聽到!他的魂兒都跑十萬八千裡去!”
橫玉度在雷暴中麵不改色,端莊雍容地撫摸琉璃鳥。
他感知到那蘊含著靈級相紋的靈力,眸光微動。
盛焦肯定已不是單純的還虛境,八成心境已入大乘期,隻差一線突破機緣。
“糟了。”橫玉度輕輕說。
酆聿看懂他的唇形,咆哮:“什麼糟了?!我們要死在這裡了嗎?”
橫玉度搖頭:“我忘記提醒將闌了。”
他給奚將闌的那幾支「換明月」琉璃玉簡,對還虛境以下的效用是可以持續一個月。
但若是還虛境以上,便要大打折扣,十天已是極限。
橫玉度心中暗暗祈禱,奚將闌可彆把那些玉簡用在盛焦身上才好。
半步大乘期的盛焦禦風在半空,天衍珠不知為何躁動不已,像是要控製不住那滔天殺意。
轟隆隆。
一道道天雷被他從天地靈力中招來,毫不留情披在核舟城禁製之上。
十道天道剛過。
天空像是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暴.亂虛空扭曲不已,惡岐道的靈力嘶嘶往裡泄。
核舟城的禁製,竟被他暴力劈開了?!
下方還在垂死掙紮的修士怔然看著天邊,愣了好久才紛紛認出禦風半空的黑色人影。
“是盛宗主?!”
“獬豸宗盛焦?”
“盛宗主大恩!”
來不及多言,眾人全都掙紮著禦風朝著裂縫處衝了出去。
酆聿催使厲鬼將輪椅抬起,轉瞬到了盛焦麵前。
盛焦似乎是嫌酆聿的厲鬼太慢,一隻手輕飄飄抓住輪椅。
天雷一閃,三人轉瞬離開已被大水淹沒大半的核舟城。
核舟城出了大事,險些上萬人殞命,不到片刻便傳遍整個惡岐道。
能來惡岐道的哪裡是什麼好人,好好地去買個東西差點喪命,無數修士罵罵咧咧,吵著鬨著要找惡岐道的人要個公道。
十九巷的酥魚攤位上,玉頹山正坐在台階上晃蕩著小腿吃小酥魚,聽到主街的喧嘩熱鬨,好奇地探著腦袋往外看。
“好多人啊。”
攤主是個麵目猙獰的魔修,卻戴著粉色圍裙蜷縮在小攤位上忙活個不停,小酥魚的香味離老遠都能味道。
“大人,他們好像在吵著要讓惡岐道還他們公道呢。”
玉頹山差點被一粒椒鹽嗆到,他眼眶發紅,上氣不接下氣地一邊咳一邊大笑。
“公道?哈哈哈!”手中小酥魚差點就掉了,玉頹山笑得滿眼都是水,“在這個惡岐道,竟然有人找我要公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惡岐道主街喧嘩嘈雜,懸掛兩邊的燈火被人群衝得四處飄蕩,幾乎落地燒起來。
酆聿甩了甩袖子上的水,嫌棄道:“混蛋應巧兒,遲早有一天弄死他。”
橫玉度道:“無灼,能尋到將闌在哪裡嗎?”
盛焦沒說話,手中一百零七顆天衍珠突然四散而開,帶著絲絲縷縷的雷紋飛竄而出。
橫玉度一愣,像是想通了什麼:“你把那顆天衍珠……”
放在奚將闌身上了?!
一百零七顆天衍珠速度極快,隻是瞬息便如離弦的箭衝回來,“哢噠”一聲脆響,連成一個珠串垂曳在盛焦手腕。
盛焦漆黑眼眸像是雷紋閃過,遽然抬頭看著水紋天空。
惡岐道的天幕便是玉川水麵,甚至能透過薄薄水流看到天邊明月。
而明月像是倒映在水麵上似的,蕩開出層層波光粼粼的水流。
一隻仿佛正反顛倒的畫舫在悠悠在天幕劃過。
“砰——”
盛焦禦風而上,還未靠近便感知到一股強悍靈力從畫舫上傳來。
橫玉度怔然之下,臉色瞬間變了。
“盛焦!”
盛焦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臉色陰沉到極點,高大身形宛如一閃而逝的天雷,沒等橫玉度話音落下便勢如破竹衝向天邊畫舫。
又是一聲巨響,倒懸天空緩緩行駛的畫舫劇烈震了一下。
應琢瞳孔劇縮,後背抵在塌了半邊的雕花木門上,驚愕看向前方,精致的木頭右手已經碎成木屑,和外麵呼嘯而來的大雪交織簌簌而下。
一條條墨字白紗被風吹得交織交纏,雪紛紛揚揚從破碎的畫舫窗戶刮進來,奚將闌孤身站在正當中,長發披散而下,垂在身側的手細細密密發著抖。
“沒了?”
他呢喃了兩個字。
應琢努力站穩身體,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
奚將闌明明是個修為儘失的廢人,怎會有如此靈力?
“嘶”的一聲微響。
細微的紫色靈力在奚將闌單薄的身軀上一閃,將墨發拂得半空中胡亂飛舞。
奚將闌平穩的呼吸隨之開始劇烈發著抖,經脈之下像是隱約有活物窸窸窣窣爬過,詭異得讓人遍體生寒。
應琢一驚,厲聲道:“奚將闌!”
他竟然用了「棄仙骨」?!
一道黑霧猛地從奚將闌後頸鑽出,原地化為一隻黑貓。
它嚇得渾身的毛都炸開,驚恐地道:“奚將闌!住手,我們會死!”
奚將闌低低笑了出來,病態蒼白的臉龐緩緩爬上一道紫色紋路,妖冶又邪嵬。
他將滿是鮮血的手湊到唇邊,猩紅的舌尖在手腕處舔了一下,突然牙齒像是叼住了什麼微微一闔,手腕往下乾脆利落地一甩。
探入他大半經脈中的「簷下織」被他強行抽出來,半透明的蛛絲已染滿血痕,帶出來時將奚將闌臉龐濺出一道猙獰的血痕。
奚將闌不知疼似的,眼睛眨也不眨,輕輕張開染血的唇任由蛛絲從唇縫間掉落。
應琢癡癡看著他:“師兄?”
手腕上的傷口飛快愈合,奚將闌又輕又緩地側過頭看向應琢。
大量「棄仙骨」遍布他的經脈,讓他短暫而強橫地充盈著滔天相紋靈力,以至於一個冰冷森寒的眼神都像是帶著戾氣。
他輕輕啟唇,一字一頓,像是在呢喃心上人的名字。
身上的殺意卻一層一層地拔高,轉瞬到達頂峰。
“應、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