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說書人(1 / 2)

樊樓,人滿為患,座無虛席。

搶不到座位的聽客點了杯酒,自個兒端著,靠柱子聽說書。甚至還有不少人扒著門檻、扒著二樓的簷角,兩隻眼珠子直勾勾黏在說書人身上。

老板一臉喜氣地翻著賬本,嘴裡吧唧吧唧說個不停。

小二端著菜盤子,在人群中穿梭來去,忙個不停,連歇口氣的工夫都沒有。

眾位食客的心力腦力全都彙聚在台上的說書人身上,彙聚在說書人的一張一合的嘴巴上,彙聚在他一響一默的醒木上。

今日的說書人不是樊樓一貫常駐的小老頭,而是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人。

模樣挺俊俏的老生,劍眉入鬢,鼻梁挺直,眼角帶著幾道深深的皺紋。穿著一身簡樸的白色布衣,領子挺高,遮住了鎖骨和喉結,在大熱的天裡與眾人格格不入。

他的嗓音也略微低沉沙啞,不似平常說書人的抑揚頓挫、鏗鏘有聲。

說什麼話,都莫名的帶著一股笑意兒,暗藏在尾音裡,像是一陣風,叫人看不見、摸不著。

他似乎剛開始說書不久,停頓的時候、劇情抓人的技巧掌握得並不純熟,劇本也不像是經過打磨的樣子,講到哪算哪,全憑一腔熱情在說書。

就連和光這樣不怎麼聽說書的人,也聽得出這人的生疏。

和光覺得,說書人的這股熱情勁兒有些不同,不像是浸入他口述的場景中,參與話中人的一驚一喜。更像是站在上天的視角,從上而下,笑看戲中的人生。

那瘦削的身子裡,吐字間,偏生一股遮天蓋日的氣勢,緊緊提住食客的心,抓住食客的喉嚨,像操縱人偶一般,操縱著食客的心理。

食客們本不喜他的說書的語氣,但他的說書裡有了些他們沒聽過的新玩意兒——西瓜堂主。

無論是大衍宗柳幽幽和她那些綠帽知己的愛恨情仇,還是萬派招新時佛修和光同魔門少主、新生邪修之間的三角恩怨,他們早就聽吐了!

哪怕講出朵花來,也不想聽。

好不容易等來些新玩意兒!

在萬佛宗腳下,說人家執法堂堂主的閒話,還不是一個勁地吹兒,而是話裡話外調侃,這可有意思極了。

說書人一上場時,眾人並不看好,直到他說起了西瓜堂主的隱秘事兒,那些眾人沒聽過、不知道的事兒。

食客們也不管是真是假,他們相信便是真的,哪管他真真假假,一個勁兒地起哄附和,說書漸入佳境。

直到說書人喝出那句——“扒了那蛟四的蛟筋”,一語引爆全場。

一時之間也不管是真是假,在那活躍振奮的氣氛中,眾人熱血上頭,氣多吐了幾口,酒也多喝了幾杯,假的也被說成真的了!

和光跟著觀邪師叔上樓,徑直走入二樓一包間,撩上深海珠玉嵌成的簾子,房門正對著說書人,視野極佳。

她坐下後,趕緊吞了幾杯茶水,握住杯子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扒了蛟四的蛟筋,這可是世仇!哪怕是在生死台上有眾人見證,這麼大的梁子可是結結實實結下了,一點也不帶虛的。

這麼大的事兒,她居然聽都沒聽說,虧她還是執法堂的三把手,一點消息都沒有!

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扭頭看向觀邪師叔,開口道:“師叔,這麼大的事兒,我怎麼……”

轉眼間,卻見他悠哉悠哉地轉著茶杯,神情鎮定自若,一點也不驚慌。

接下來的話梗在舌尖,又被她吞了下去。

觀邪師叔怎麼回事?臉色一點沒變,難道這不是件什麼大事兒,一切儘在掌握之中。

不對,蛟四可是蛟主的有力競爭者,這麼重要的人物被殺了,被活活抽了蛟筋,不可能是件小事,蛟族的臉被打得啪啪響。

還是說,他早就知道?

和光抬著一杯茶,微微抿了一口,暗地裡打量他,半闔眼皮,掩飾自己的思緒。

上樓時,聽見抽蛟筋那一刻,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錯愕怔楞,不可能是早就知道的樣子。

她沉下眉頭,越想越亂,怎麼也抓不住思緒,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大廳,說書人還在不停地講故事。

叫好聲、歡呼聲此起彼伏,打賞的靈石一顆顆、袋袋地往台子上拋,白花花的光幾乎要山花人眼,靈石幾乎鋪滿了台子。

和光沉心靜氣,試圖思考事情。但是,說書人的魔音卻總是衝破障礙,直直插入她腦子裡,怎麼也消不掉。

不對,她猛地抬起頭,看向說書人。

有問題的不是觀邪師叔,也不是抽蛟筋這件事兒。

而是她!

是說書人!

聽到抽蛟筋這件事兒,她幾乎沒有多加思考一下,直覺就相信了這件事。

好比吃東西,按照她的行事風格,怎麼也得放在嘴裡,細細咀嚼幾下,經過食道滾個兩圈。任何人說一句話,她都會再三過腦、斟酌幾分,怎麼可能相信口說無憑的事兒。

但是,在這個場合,說書人那麼滑稽的說法,她居然相信了!

就像食物沒有進入她的嘴,一把刀剖開她的胃,直接把食物強硬地塞了進去。

西瓜師叔抽了蛟筋這麼不靠譜的事兒,在這麼一個不靠譜的場合,由那麼一個不靠譜的人說出來,她怎麼會就這麼相信了?

更彆說這件事兒壓根不可能,她是執法堂的三把手,西瓜師叔的通訊符就在她儲物袋裡躺著。

她不知道的事兒,一個酒樓的說書人怎麼會知道?

問題是,她怎麼會這麼簡單就相信了呢?

怎麼也不可能被樊樓熱火朝天的氣氛感染了。

這個說書人有問題!

不止是她,大廳裡那麼多食客,竟然都被他的話蠱惑了,話不經腦直接相信了這家夥。

就連觀邪師叔,在那一個刹那,居然也被撼動了心神。

這家夥,什麼來頭?

她眼神一凜,眼神像刀子一般,直直地射向說書人,說書人倏地抬起頭,瞬間抓住了她,雙目對視。他口中講話未斷,朝她咧嘴一笑,接著就移開了眼。

和光捏緊茶杯,對觀邪師叔傳音道:“師叔,這個說書人有問題。”

觀邪師叔沒有立刻回答,慢慢地飲完一杯茶,回了三個字,“自己人。”

她忍不住眉頭一挑,微微偏頭,神情疑惑。

“自己人,那他說的話不是造謠?真的是西瓜師叔告訴他的?”

她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心情還莫名有些沉悶。

這麼大的事兒,她竟然不知道,西瓜師叔連給她打聲招呼的工夫都沒有嗎?她居然還要從一個說書人嘴裡聽得,三把手當得太沒排麵了。

不料他輕輕把茶杯擱在桌上,撇了她一個眼神,彎起唇角笑笑,肯定地點點頭。

一切儘在不言中。

和光驚得茶杯都掉了,瞠目結舌,連連道出三個問句。

“不是吧,真的啊,西瓜師叔那麼猛?”

就在這個時候,大廳裡一道醒木聲振聾發聵,驚得酒樓所有人心神一凜,隻聽那說書人眉眼一擰,道:“要我說,那蛟四也是自食惡果。”

食客們斂聲屏氣,瞪大了眼睛,直直看向正中的說書人。

“且不說前些日子,蛟族對付豹族的那些肮臟手段,咱們光看蛟四這個人。他出手打傷豹族的少主在先,而後在生死台上約戰西瓜堂主。西瓜堂主是元嬰期巔峰,蛟四是化神期巔峰,以大欺小,狡詐奸險。更不用說蛟四是蛟族,不知活了多少年,且肉身強勁。要不是西瓜堂主臨時突破,進階化神期,恐怕命喪當場。”

說到這,眾人義憤填膺,桌子拍得震天響。

說書人垂下眸子,重重地歎了聲氣。

堂下,一名佛修聞言,語氣很是焦急,不顧聽書的忌諱,硬是插了一句嘴。

“西瓜堂主強行進階後如何了?可有大礙?”

他的話,也是堂下眾人想問的問題。

說書人沉重地搖了搖頭,“不知道,不可說。”

他這一話,反而更勾起了食客們的好奇心,大家的憂慮更重了幾分。

和光聞言,不禁撲哧一笑。

這位說書人收了西瓜師叔的錢吧,抬一踩一太過分了,要是大廳裡有海族的,還不得打起來。

觀邪覷了她一眼,淡然一笑,道:“師侄,你素與西瓜交好,不擔心?”

和光扯了扯嘴角,掛上一副淺笑。

“西瓜師叔吉人自有天相,何況他實力這麼強,同修為間哪有人打得過他。低了蛟四一階,才被壓了一個頭。進階後,蛟四哪是他的對手?”

她明麵上這麼說著,心裡卻忍不住暗暗吐槽。

要是那家夥有事,她還會坐在這悠閒自在地喝茶聽書,怕不是早就被喊回去,聽他交代後事,繼承堂主大位了!

這麼想著,和光心裡不禁有些饞,暗地裡生出了幾分陰暗的想法。

要是他有事,那她豈不是直接登上了堂主寶座!

感覺心魔即將侵入,她又忙不迭抹掉這個念頭。

思及西瓜師叔強行進階,和光也有一些疑惑。

他卡在元嬰期也挺長時間了,按照他的才能和修為,應該早就進階了才對,怎麼如今才進階?

和光說出這個疑惑後,觀邪師叔錯愕了一陣,接著低低地笑了起來,笑得越來越久,甚至捂住了臉。

笑夠了,他咳了咳,道:“這件事有些久遠了,你不知道也是正常。西瓜年輕時,意氣風發,誰也不看在眼裡,他曾放下大話。不論修為如何,他必定要成為該修為內實力最強的人。”

她小聲地啊了一句,也笑了起來。

“化神期修士,實力最強勁的是戰力莫長庚,他的劍道承自昆侖劍尊。哪怕是現在的西瓜師叔,有著明顯的修為差距,恐怕也差了他一截。”

觀邪感慨道:“不錯,西瓜為了這個話,慪這一口氣,一直卡在元嬰期巔峰。他本是想等大戰後莫長庚凱旋進階,或是重傷跌……”

他倏地頓住,眼神一黯,跳過了那個詞。

“不管如何,西瓜承認化神期內可與他一戰的隻有莫長庚,本就是想等在一切塵埃落定後,再行進階。不料半路殺出一個蛟四,硬生生逼得他破了那句話。”

觀邪師叔語氣裡又帶上幾分憂慮,“如果不是不得已,西瓜也不會選擇進階。與蛟四一戰,恐怕非比尋常,出乎他的意料。”

說著說著,大堂內一聲重重的醒木聲,穿透屋簷,穿透房門,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緊接著,便是滿堂喝彩。

鮮花、手絹、靈石源源不斷地拋向台上的說書人,他一臉笑意,拱手向眾人致意,腳步移形換影,敏捷靈巧地躲過了所有的鮮花和手絹,卻一個不落地接過了所有的靈石袋。

下台前,他隨手摘過了一朵黃澄澄的菊花,堪稱萬花中最醜的一朵,眾人都不知道他什麼眼光。

眾人紛紛挽留,數次道,“再來一遍,後來人沒有聽完,不如再說一遍。”

和光見說書人擺手搖頭,謝絕所有觀眾,徑直向二樓來了。

緊接著,說書人撩開他們包間的門簾,在她震驚的目光中,反手把門掩上了。

她登時挺直脊背,警惕地看著說書人,“道友,走錯了房間吧。”

觀邪師叔突然輕笑一聲,朝說書人舉杯,道:“塗鳴,好久不見。”

說書人唇角一勾,斜眉如鬢,浮現出一抹不符合他中年麵孔的邪氣的笑容,接著他抬手一抹,臉上好像被雲霧籠罩住一般,又像是緩緩泛起漣漪的水麵。

他的臉,慢慢起了變化。

“觀邪,說好的喝酒,怎麼帶了個小的。你要知道,我不輕易以真麵目示人,見過我的臉的人都是要負責的,你現在帶著她走還來得及。”

和光抽了抽鼻子,直直地看著他變化的臉。

魚與熊掌,選哪一個,這是個問題。

走還是不走,看還是不看?

這肯定選看啊!

淦,這可是響徹坤輿界的邪修,夜止兒涕的大魔頭塗鳴的臉啊!

現在走,太可惜了!

她和光連西瓜師叔的屁股都戳過,還怕塗鳴的報複嗎?

頂多再被吊起來打一頓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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