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壯烈成仁(六)(1 / 2)

萬佛宗東門,即正門,也就離菩提城城門最近的門。一旦菩提城城門失陷,第一個被咬下的便是東門。

警報拉響前一刻鐘。

獨腿修士拄著拐杖,一蹦一蹦地跑到了正門,他聽說顧孬種在這兒值守。今日,他非要廢了顧孬種的劍,逼顧孬種練刀不可。

所謂劍這玩意兒,鬥雞走馬的時候彆在腰帶上還成,上了戰場,還是得用真家夥。他的儲物袋裡還有一把鋒利的長刀,逃離盛京時緊急帶出來的,正好給顧孬種配上。

盛京淪陷那夜,那家夥拉自己一把的恩情,算是還了。

獨腿修士這麼琢磨著,在正門的修士陣營中穿梭來、穿梭去,卻怎麼也找不到顧孬種的身影。他晦氣地呸了一聲,那家夥不會是一看見自己又逃了吧。

他剛要去彆處尋人,衣領突然被人從身後拉住,差點摔了個大跟頭,他連忙扶住拐杖,扭頭正準備開口大罵。瞥見來人的臉時,又把罵聲咽了下去,哼地一笑。

“喲,這不是老爺子嘛?您還不撤離,拄這兒做甚?”

來人穿著一襲藥修的青色長袍,白發蒼蒼,長須飄飄,看起來一副平和淡然的模樣,臉色卻勃然大怒,瞪圓了眼珠子,胡子都要氣得倒豎起來。

“厲無咎,你不是應該三天前就同散修一塊撤離了嗎?怎麼還在這兒?”他瞥了獨腿修士的左腿,新生的肉長到了膝蓋處,再過那麼幾個月,就能完全好了。

“就你這腿,還想打戰?彆給人家添麻煩了,快收拾收拾滾吧!”

“嘿,有你這麼說話的?”厲無咎拍了拍大腿,比了個沒事的手勢,“我沒問題,倒是您,一把老胳膊老腿的,儘早撤了吧。壽終正寢前,還能多享幾年福。”

藥修老爺子一瞪眼,踢了他一腳,“扯蛋,我撤了,誰給他們治......”

沒說完的話被淹沒在鋪天蓋地的警報聲中,從菩提城的方向傳來,越傳越遠,直至響徹整個萬佛宗。

周圍的修士瞬間動了起來,按照計劃,奔到了自己的崗位上,握緊武器,緊緊地盯住城門的方向。如果菩提城前線失守,第一個受到衝擊的便是這兒。偶然突破前線的天魔,他們也必須一個不留地鏟除掉。

厲無咎一把攬過老爺子,護在自己身後,嚴肅地說道:“西麵有條河流,通往內陸深處,現在走的話,還趕得上撤離的大部隊。老爺子,去吧。”

他抽出刀,咧嘴一笑,“打戰這種事兒,交給年輕人就行。”

老爺子哼笑一聲,打開他的手,掀開藥匣,往手指間彆上刺針,“狗屁,這兒年紀比我大的多了去了,我就是進階無望罷了,要是還能進個階,我也是風華正茂的帥小夥。”

兩個時辰過去。

菩提城城門的方向傳來劇烈的打鬥聲,嘶吼聲、怒罵聲、刀劍聲從未停歇,金光和黑霧分庭抗禮,一方被壓倒了,不一會兒又重新反壓回去。

浩浩蕩蕩的天魔軍隊被嚴嚴實實擋住,沒有一隻溜到正門。

三個時辰過去。

陸陸續續有零散的天魔闖了進來,一瞬之間就被消滅了,它們甚至沒能摸到正門的門檻。

五個時辰過去。

衝出重圍的天魔越來越多,它們好幾次組成一隻小隊,朝著正門進攻過來。幸好其中最厲害的也不過是一般水平的魔將,修士們還能撐得住。

撐得住是撐得住,戰亡的修士也在不斷增加。

厲無咎看到,好多同自己一起組隊過的修士都倒下了。

被壓在城牆下那家夥,畢生最大的願望是給家人報仇。然而天魔那麼多,他也分不清仇人到底是哪個。他說,他能做的隻有多殺幾個天魔,多殺幾個,天魔就少了幾個。那麼,彆人的負擔就減輕了點,其他人能抽出時間和心力殺更多的天魔。最終總會有修士代替自己,殺掉他的仇人。

前麵那個穿騷紅色袍子的家夥,死掉了還端端正正地站著。他的宗門選擇死守山門,最終以身殉道、全軍覆沒。他由於任務,沒能及時趕回宗門。他說,他唯一能做的事也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不負香雪海滿門忠烈之名。

腳邊這家夥,散修一個,孜然一身,了無牽掛。為了狗屁的蒼生和大義,死在了這個狗屎的地方。他明明說過,要死在醉生夢死的溫柔鄉,死在紅袖招的姑娘懷裡。嘴裡說得這麼好,結果把命交代在滿是和尚與尼姑的破廟裡。下半個身子都沒了,還笑得一臉傻氣。

......

很多人都倒下了,他們沒能再爬起來,卻得償所願,死時嘴角還帶著笑意。

厲無咎以前認為,臨戰逃脫是一種本能,如今才知道不然。怯懦的人早就怕得兩股戰戰,不等戰爭的炮響打響,遠遠地溜之大吉。

戰爭的鼓聲敲響後,留在戰場的都是把命彆在褲腰帶上的人。

從第一個人發起衝鋒開始,那股狠命的莽氣,那股拋頭顱、灑熱血的勁兒,隨著第一聲“殺啊——”,傳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殺著殺著,身上的疼痛慢慢不那麼在意,滿心滿眼都是敵人,殺紅了眼不是說著玩玩的。斷了一隻手,豁出命也要斷它一隻手。掉了根腸子,豁出命也要扯它一根。

什麼療傷、什麼養精蓄銳,全被拋在了腦後,腦中隻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殺——

厲無咎斷了一條腿,衝得沒其他修士快,被擠在了後邊。老爺子還在他身後,不斷拖著他,他怎麼也擠不到前邊去。

開戰到現在,沒摸到一隻天魔,刀身乾淨得反光。

他與天魔之間,隔著幾十堵人牆,天魔不斷地衝擊著人牆,人牆一麵麵倒下,又有無數的人爭先恐後地填了進去。天魔不斷地進攻著,卻沒有一隻能穿越過來。

厲無咎看到這,心底的煩躁減輕了些,至少這代表優勢還在他們這一方。

五個時辰一刻鐘。

猛烈的強風刮了起來,風中蘊含著絲絲縷縷精純的佛氣,天魔們仿佛被灼傷了一般,驀地停止了腳步,抱頭痛嚎。

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仿佛一隻無形的巨手撥開了黑泱泱的烏雲,烏雲後邊的紅日終於露出了它的臉,然而又瞬間被閃耀的金光遮住了。

一隻巨大的手蓋過了這紅日,沉沉地壓了下來,壓向菩提城城門的天魔軍隊。

淒厲的慘叫聲彌漫了整片戰場,從菩提城城門到萬佛宗正門,從西麵到東麵,每一個角落、每一隻天魔都在哀嚎,它們掙紮著想要逃離,卻在金色的佛手下無所遁形。

大手慢慢地壓下來,距地麵一千尺,所有魔團轟然潰散,魔氣震蕩一空。

距地麵三百尺,所有魔兵跪倒在地上,奮力地刨著泥土,想要把自己藏進去,被撲上去的修士砍得乾乾淨淨。

距地麵一百尺,所有魔將的皮膚一點點脫落,露出裡麵的魔氣來,不停地翻滾沸騰,不停地掙紮反抗,被佛修結結實實地綁住,貼上無數佛門符文,淨化消滅。

翻天印終於拍了下來,菩提城城門的方向,黑霧陡然消散,天魔軍隊被滅了個乾淨。

眾人心下一喜,剛要拍手慶賀,笑容卻驀然停滯在臉上,他們看見護城河以外,浩浩蕩蕩的魔氣又壓了過來,天魔軍隊又卷土重來。

厲無咎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拎起刀,想借此機會穿越修士們,擠到戰鬥前線。

唰——

一陣猛烈濃厚的魔氣撲麵而來,厲無咎隻覺眼前一黑,腦子閃過一瞬的空白,他回過神後。身前的人牆,幾十堵人牆,他曾經怎麼也穿不過去的人牆,全都倒下了。

倒下的修士臉上,還維持著笑容,他們還興致勃勃地握緊武器想衝上去,沒有人料到自己在一瞬之間就死了。

厲無咎心頭一驚,萬佛宗城門下,一個身影閒庭信步地走來,那家夥抬起手,浩浩蕩蕩的魔氣又瞬間回到他手上。

居然是魔相!

魔相參戰這種事情,他可沒聽說過啊!

旁邊,一名佛修抓緊身份玉牌,驚慌失措地和前線聯絡,“喂,你們沒事吧,還活著嗎?”玉牌那一麵傳來了無事的回音。

佛修的神情卻更驚慌了,“你們沒事的話,怎麼會放了一個魔相過來啊!”

“什麼?”玉牌那邊的聲音大變,“魔相過去了?不可能!三光堂主的翻天印明明攔住了那兩個魔相,它們還在這......”

說著說著,那邊登時失聲。

這下,兩人都反應過來。

來的不隻是兩個魔相,而是三個。

三光堂主的翻天印攔住了兩個,卻還是被一個魔相溜了進來。

而此時此地,萬佛宗正門,卻沒有另一個使得出翻天印的三光堂主了。

還活著的人忍不住麵露驚慌,他們怎麼可能攔得住魔相!他們不知道的是,還有一個魔相已經趁他們不注意溜進了萬佛宗,前往了部隊撤離的西麵,那個魔相正是和光遭遇的那個。

結果就如同所有人想的那般,或者說,比他們想得要好多了。

幾乎所有人的命堆在一起,硬生生拖了魔相十個時辰。魔相穿過正門的時候,已經沒有幾個站著的了。

厲無咎運氣好,魔相來的時候,他腳慢,又被堵在了人牆後。輪到他時,魔相打厭了,懶得一個個殺人,隻顧著越過這裡,沒留心剿滅在場的所有人。

他雖然受了重傷,但是老爺子正巧站在他身後,一手妙手回春的醫術,又把他從奈何橋上拉了回來。

厲無咎醒來後,老爺子拍拍他的肩膀,歎著氣勸道:“走吧,這場戰,打不贏了。”

說完,老爺子轉個身,又用妙手回春的醫術去死神手裡搶其他人了。

厲無咎艱難地站起身,拐杖早就不知道掉哪了,他隨意折了根樹枝拄著,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殘肢斷臂,一步一步跟在老爺子身後。

啪嗒。

厲無咎一怔,停了下來,他挪動腳步,看到方才踩過的地麵赫然躺著一隻眼珠子,濁水四溢。他環視四周,完全分不清眼珠子的主人是誰。

斷手若嶺,殘肢如林。

除了最初被一波帶走的人牆,後來圍攻魔相的修士幾乎沒有一個人,留下了一具完整的屍體。

隻要還剩一口氣,還剩一隻腳,還剩一隻手,還剩一張嘴,也會掙紮著爬起來,爬到魔相身前拖住它,哪怕隻能拖一彈指也好。

六個人,就是六彈指,就是一分。

五分,三十個人,就是一炷香。

六炷香,一百八十個人,就是一刻鐘。

八刻鐘,一千四百四十個人,就是一個時辰。

十個時辰,就是一萬四千四百人。

一萬四千四百人苟延殘喘地豁出性命,拖了魔相整整十個時辰。

戰場後的廢墟,眼珠子蹦了一地,手臂斷腿隨地可見。倒塌的城牆上,糊著滿滿一麵血肉模糊的腸子。搖晃的簷角上還掛著半個身子,晃晃悠悠,一下一下撥弄著風鈴。清脆的風鈴聲和血液滴落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聽著慎得慌。

兩旁的樹上,黑色的長發一把把垂下,鮮血順著發絲滴下來,生生把頭發染成了深紅色。遠遠望去,就像寺廟門前的大樹,掛著滿滿一樹的紅絲帶。

不過,這裡掛著的不是希望和祈願,而是性命和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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