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了片刻,邱晨淡然地微笑著道:“二弟,事情到了如今,我已經不覺得苦了。當初,我大病一場,是經曆了生死的,之前那些早已經放下了。你看咱們家,你讀書刻苦,爭氣地一路考過來,中了秀才;阿福阿滿也健康聰明又懂事,家裡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有什麼苦的?我不怨你大哥,我誰也不怨。你大哥能到今日也不容易……”
“大嫂……”林旭像個孩子一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搶上一步,卻不知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蹲在邱晨跟前哽咽出聲。
邱晨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背,卻沒有出聲安慰。
父母離婚,最受傷的永遠是孩子。
林旭雖然名義上是弟弟,但從小沒有父母的他,卻是把大哥大嫂當做父母看待的。而且,他這個年齡,懂些事情了,卻又無力乾預,沒法子挽回……反而不如阿福阿滿,年紀小,這些事情還不懂,受傷自然也沒有這麼深。
不知怎的,邱晨突然從心頭浮出一句話來:離婚當趁早!囧!
寬慰著林旭擦了淚,回房休息去了。邱晨也帶著阿福阿滿早早地洗漱歇下了。不管怎樣,第二日就是除服禮的正日子,他們一家人還有得忙呢!
第二天天不亮,邱晨就睜開了眼睛。
經過昨晚跟林旭的談話,她還怕不能睡好,沒想到卻是平靜地入睡了。
邱晨悄沒生息地起了床,沒有驚動任何人,自己進耳房洗漱了,穿著白色的單衣褲轉到東次間裡,重新拿出心經來,斂神淨心地抄了一遍,天色已經大亮。
將筆墨紙硯收好,邱晨把昨天抄的心經拿出來,與今天抄寫的比照在一起。
昨日抄寫的那份,明顯浮躁的多,今兒這份卻是每一筆都能看出一種沉靜味道了。
輕輕地吐了口氣,邱晨將兩份心經折好放在一起。等進安陽府的時候,將它們布施到鐵塔寺裡去吧。
邱晨也是來了這裡才漸漸了解到,這個時候的寺廟裡不但收布施的銀錢、糧米、油鹽、衣服諸物,更歡迎一些心誠的善男信女眷抄的經書。將這些經書施給那些信佛,希望得到佛祖庇佑卻又不會讀書寫字的人,這份功勞,可比簡單的布施銀錢財物高得多!
她不奢望什麼功德,她隻希望,海棠能夠真正放開執念。
聽到動靜,玉鳳和青杏從門外通報了一聲走進來,抬頭就看到邱晨一身白衣,披著頭發側坐在榻上。一樣的衣著,一樣的發式,同樣是帶著微笑……但今日的夫人卻讓她們覺得格外親近溫暖,完全沒了昨日那種清冷素淡仿佛就要避世而去一般,清冷的讓她們渾身發寒!
“夫人,您什麼時候起的,怎地不叫奴婢進來伺候著?”青杏一看邱晨的笑容,禁不住有些忘形。
邱晨斜了她一眼,笑嗔道:“瞧瞧這一大早的就來排揎上我了……”
“夫人,奴婢可不敢……嗯,是奴婢錯了,求夫人贖罪啊!”青杏連忙曲膝行禮告饒,但看她那笑嘻嘻的樣子,也知道是打馬虎眼呐!
吃過早飯,劉大川和劉滿囤就過來了。很快,劉玉貴也在劉滿銀的扶持下趕了過來。
林家一進院子裡用草苫子搭了個棚子,擺了一張供桌,供桌上擺了林升的牌位和三牲供品,燃了香燭。曲半仙穿了靛青的嶄新道袍,拿著拂塵,身後兩個小道童拿著磬鈴等物,在供桌前念經作法超度亡魂。
邱晨帶著林旭和阿福阿滿卻隻在後院等著,到了時辰出去,由劉滿銀和劉大川兩人引著,後邊是滿囤帶著十多個青壯抬了供品祭物,出了林家一路東行,到林升的墳前,清理了墳頭的青草,添了土,擺了供品,燒了潘先生給寫的一篇祭文,置辦下的人馬車輛等祭物,邱晨帶著林旭、阿福阿滿磕頭行了祭拜禮,把一早就穿到身上的麻片衰衣脫了,除服禮就算正式完成了。
另一邊,秦勇秦禮帶著兩名侍衛卻遙遙地與遠處的十幾匹人馬默然對峙著。
呼延尋騎在馬上,遙遙地看著田野裡煙火彌漫,看著一身孝服去往墳前的兩大兩小,從墳前回轉時,衣服仍舊素淡,卻沒了斬衰孝服……他臉上的表情木然,眼中的情緒卻明暗難辨。
能夠親眼看著妻兒為自己上墳,為自己守孝三年,又舉行出孝禮的……大概,他也算是第一人了!
隻是,看著那曾經毗鄰而居,沒少對他幫助扶持的莊鄉鄰裡,看著那柔弱的婦人一手一個牽著兩個小小的身影,身後一步跟著身量不足的清瘦少年……不知怎麼的,他仿佛好像看到了一年半前的那場葬禮。
那個時候,二弟更小,兩個孩子更小,家裡也沒有如今的富足。更重要的是,那時是初聞噩耗,得知他的死訊屍骨無存,給他立衣冠塚……
那時候,又該是怎樣淒涼,怎樣悲傷哀慟?
莫名的,他想起了曾經的那個鮮活明麗的小姑娘;想起了洞房夜,紅蓋頭掀起後,滿臉嬌羞的新嫁娘;想起了她為他生下兒子那天,疲憊至極的蠟黃慘白的臉,卻還對他撐起一個微笑來……
曲半仙兒帶著兩個小道童坐在林家喝了兩壺好茶,見林家人轉回來,沒口子誇讚了兩個孩子命格不凡,日後必定大富貴,送出來兩個護身符給阿福阿滿,得了五十兩銀子,心滿意足地去了。
林家一進院裡的祭棚拆了,一水兒擺開七八張桌子,各種雞鴨魚肉大盤子大碗地端上來,所有來幫忙的莊鄰鄉親都樂哈哈地入座,好菜好酒地吃了一頓好飯,完全沒了剛剛除服儀式的肅穆。除服是喜事,大夥兒湊過來幫忙,也是有祈禱拋開親人逝去的悲傷,好好過日子的意思。
外邊的這些事情有楊樹猛、林旭和俊文俊書照應著,還有劉滿銀、劉大川主持著,不用邱晨娘兒仨理會,他們回了後院就進了耳房沐浴了,各自換了備好的新衣。
阿福的衣飾還罷了,阿滿卻是從小沒穿過這麼鮮豔的衣裙,興奮新鮮的很,不時低頭看看身上的櫻桃紅裙子,還飛跑了去穿衣鏡前反來正去地看了半天,被俊言笑話了也不著惱,隻飛奔著跑出去找二舅舅和大哥二哥告狀去了。不過就邱晨看來,小丫頭告狀是假,出去顯擺自己的新衣服新首飾才是真的。
邱晨笑著搖搖頭,也不阻攔,看著玲兒梅子疾步跟了出去,也就自己進耳房沐浴了。
洗去了去田地裡沾的一身塵土,換了備好的新衣,邱晨從耳房裡走出來,似乎整個人也空前地輕鬆起來。那一道束縛在自己身上的繩索,看不見摸不著,卻總讓她覺得沉重無比,從今兒起,這道繩索不再了。她完全可以為她自己過活了。
婆子們收拾了東耳房,青杏和玉鳳給邱晨絞乾了頭發,梳起頭來,攢了那朵瑩潤飽滿的蜜蠟芙蓉,邱晨本就清麗的臉竟瞬間明麗起來,眉眼間多了幾分飛揚,看的青杏呆愣愣地瞅著鏡子裡喃喃道:“夫人真好看呐!”
邱晨翻了她一眼,笑嗔著指使玉鳳:“趕緊的,去拿兩個銅板來,這丫頭從早上,嘴巴就像抹了蜜似的奉承,不賞她兩個錢,看盼盼出毛病來可就麻煩了!”
玉鳳握著嘴笑著答應了,真真的去炕櫃裡摸了兩枚銅板來,塞進青杏手裡。青杏張張嘴,目光一閃,看到玉鳳向她打的眼色,連忙歡歡喜喜地曲膝向邱晨謝賞,惹得邱晨跟玉鳳又是一陣大笑,連進來詢問擺飯的大興家的都跟著笑起來。
擺了飯,把阿福阿滿俊言俊章幾個孩子尋回來,一家人熱鬨自在地在邱晨屋裡吃了飯。林旭進來,帶了阿福阿滿出去,給村裡人行禮致謝畢,直至未時末,前邊的酒席才散了,幾十個村裡幫忙的四鄰八舍帶著熏熏的酒意,互相扶持著告辭離開。
周邊一些婦人媳婦子上前將杯碗打掃下來,洗刷乾淨了。又在前院重新擺了兩桌,讓婦人們也吃了。邱晨出去讓了兩回酒,婦人們也難得每人都喝了幾盅,酡紅著臉,嘻嘻笑著,端著林家分散下來的剩飯剩菜散了去。
送走了諸人,家裡清理打掃的事情自有大興家的帶著眾人忙乎,邱晨略略整了整衣襟,從東院出來,去了西院。
陪著林老太太說了會兒話,邱晨也沒提除服的事兒,林老太太也沒問,兩個人隻說林嫻娘的鋪子,說林旭的學業科考,甚至說地裡的莊稼……說了小半個時辰,邱晨提出來告辭。
林老太太含笑握著她的手道:“這兩家人上上下下都指著你了,你自己多注意身子,年輕時不覺得,等老了就試出來了。”
邱晨笑著曲膝答應著,回握著林老太太的手道:“老太太放心吧!”
兩人相視而笑,邱晨辭了出來。
外邊夕陽西斜,俊文和林旭正搬著梯子在門口掛燈籠。原來林家一直掛著本白的燈籠,從今兒起開始,林家大門上也能掛上大紅燈籠了。
池塘中,大雨導致高漲的水位退下去不少,一池碧荷沒有被打殘,反而愈發擠擠挨挨地占滿了大半個池塘去,層疊凝碧湛翠的荷葉間,零星幾支荷花,綻放開來,粉白粉紅,映碧淩波,美輪美奐,又空靈輕盈的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邱晨招呼阿福阿滿:“去把你們兩個的琉璃燈拿出來,今兒晚上掛在亭子裡,咱們過會兒在這裡乘涼!”
阿福阿滿歡呼一聲,帶著丫頭小子們飛奔進去,尋玉鳳給他們拿琉璃燈去了。
畢竟是忙碌了一天,林家眾人吃過晚飯,略去荷塘亭子裡坐了會兒,就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林旭就起身回了安陽城。除服禮已畢,他還要以學業為重。再說,經曆了昨日的種種,林旭也想著趕緊回去見見大哥……
大哥的托付他沒有做到,但經過大嫂的一番勸說,他自己又思索了許多之後,也真正地接受了大嫂大做法。大哥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已經沒辦法再跟大嫂在一起了。如此,不用鬨出拋妻棄子的事情來,對大哥已是最好--隻除了,大嫂太苦太累,付出太多了!
還好,經過他不動聲色地觀察,大嫂真如她自己所說,經曆了一番生死之後,她已經看開了,放下了,並沒有沉湎過去,沒有頹喪,沒有幽怨滿懷。大嫂的笑容仍舊溫暖,仍舊包容,仍舊讓他心安滿滿。
罷了,大哥仍舊在,大嫂也仍舊在,唯一不同的,不過是一家人不在一處罷了。這個結果,相對於痛失大哥的悲慟來說,已經好了太多太多了。
阿福阿滿和俊文俊書兄弟們,歇了一天假後,也恢複了早晚鍛煉,上學堂的生活。
除服禮無風無波地辦過去,邱晨放下一樁心事。
也不急著出門,索性開始在家裡琢磨開了防治疫病的方藥來。不過,她也不急,隻打發人去清水鎮回春堂采購藥材,她自己臨時無事可做,就帶了大興家的和青杏去了自家的辣椒地。
大雨過後,活下來的辣椒苗已經恢複了生長,劉三河又趁著雨後施了一次肥,辣椒的植株幾天功夫竄起一大截兒,葉片油黑發亮,葉椏間已經開了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兒。眼看著白花落了,再過半個月就能吃上新鮮的青辣椒了。
正站在辣椒田裡盤算著用青辣椒做些什麼美食,秦禮騎著馬飛奔過來。
邱晨心頭一跳,匆匆從辣椒田裡走出來,不等她來到地頭,秦禮已經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夫人!”
邱晨緊趕了兩步,努力鎮定著自己問道:“出什麼事了?”
秦禮張了張嘴,卻又停住,目光看向邱晨身後的青杏和大興家的。
不等邱晨發話,青杏和大興家的逼著手順著路走去二十步開外去。秦禮看了看二人,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夫人,剛得了消息,安陽南不足三百裡的易水縣因水災死人毀屋無數,兩日前流民多人發病,吐瀉不止,已死亡近百人……據傳,很可能是……疫病!”
剛看到秦禮馳馬而來,邱晨首先想到的是秦錚的傷情,等近處看到秦禮臉上隻有焦急憂慮,卻沒有悲傷,她就已經排除了秦錚傷勢惡化的可能,等聽到秦禮說及易水,她就已經確定了。大災之後有大疫……還真是讓她的擔心成了現實了。
瘟疫,這可不是現代那種全民調度,齊心協力,防疫控製手段完善的現代。這個時候,一場瘟疫意味著什麼,沒有比親身經曆過非典的邱晨知道的更清楚的了。
她的腦子嗡嗡作響,心跳也加快了,連手心都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來,濕滑的讓她煩躁難過。
深呼吸,鎮定,鎮定!
深呼吸--鎮定!--鎮定!
在這裡,沒有人能夠幫助你,你必須鎮定下來,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親人們和身邊的人們……
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後,邱晨的臉色仍舊泛著一層蒼白,但眼神中的一抹慌張卻不見了。
隔著安陽三百裡……那麼也就是說,隔著劉家嶴還有四百裡……劉家嶴又地處偏僻,隻要約束村裡的人不要隨意出入,完全可以避免疫病的傳入。但是,林旭今兒早上剛剛回了安陽……安陽還有林嫻娘,還有南沼湖和楊家鋪子的爹娘哥嫂……
邱晨的臉色再一次白了白,卻又被她勉強抑製下來,又連續做了幾個深呼吸,邱晨轉眼看向秦禮,神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走,咱們先回家,這事兒要細細斟酌斟酌!”
秦禮剛剛馳馬奔來尋找邱晨,也是一時震驚,加之此前邱晨就做了些相關的布置,秦禮才會在第一時間跑來尋她。等看到邱晨因為聽到瘟疫的消息嚇得幾乎暈過去,他又有些後悔了。夫人再怎麼說也隻是個婦孺,配藥製藥什麼的行,對於那猛如虎的瘟疫,她又能有什麼法子?往年發生瘟疫的時候,哪裡也不乏出名的郎中醫生,甚至有時候事關重大還會派遣禁中的禦醫過去,不也沒有什麼好法子麼?
但,隻是片刻,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夫人又努力鎮定下來,並沒有慌了手腳,而是能沉穩如昔地說出‘細細斟酌’的話來,這,算不算就是侯爺常說的--不動如山?大將風度?
邱晨走出去了四五步,才發覺秦禮沒有動,不由疑惑地轉回身來:“禮師傅,可還其他的事情?”
秦禮猛地恍然醒來,下意識地逼著手恭聲應道:“回夫人,無事!”
邱晨眨了眨眼睛,點點頭道:“無事就先回家吧。這疫病雖說已經發作了,但據你剛剛說的症狀來判斷,要傳播開來也沒那麼快。咱們回家好好合計合計,應對自保不難……”
邱晨的話似未說完,但秦禮已經明白了她的未儘之意。但看邱晨之前就做出的針對措施,就知道她有應對疫病的法子。隻是,自家人人口少好約束,但疫病不是一家一主的事兒,周邊的人員協調不好,調度不利,同樣沒辦法徹底防禦疫病的傳過來。
------題外話------
今天難得的十一點前完成了,吐出口氣來,俺也輕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