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將眼中的一抹失望和苦澀掩下去,景順帝展開手上的折子,飛快地瀏覽起來。
原打算瀏覽大義,但一看之下竟被折子的內容所吸引,甚至有些語句,他竟反複看了幾遍,細細一番斟酌,不知不覺,已是一刻鐘過去,皇帝才終於從折子上收回目光抬起頭來,看向仍舊淡定從容地跪在丹陛下的二兒子,緩緩問道:“你所說可以不用國庫調撥一兩銀錢的法子就是--以工代賑?”
楊璟庸並無異色,恭恭敬敬道:“是的,兒臣這個想法是在南直隸時就有了……”
“哦,也是在南直隸時想到的?可有具體緣由?”皇帝似乎對南直隸很感興趣,打斷了楊璟庸的回話詢問道。
“回父皇,兒臣不敢隱瞞,當時兒臣是見到某個莊子因為大雨耽誤了秋耕,眼看著秋收無望莊戶們就要挨餓,那莊田的佃主就出了個法子,讓莊戶們種植應季菜蔬和冬季儲存的蘿卜白菜等物,由她收購,賣菜的銀錢直抵佃租之外,所餘部分竟然比一季秋糧所得尚豐……另有一些莊戶未曾佃租田地的,那佃主就以耕作自留耕地之工抵扣接濟,同樣,讓這一部分莊戶也有了糧米冬衣,不至於凍餓……由此,兒臣就想到了這個‘以工代賑’之法……兒臣不敢隱瞞,原本,兒臣打算將其用在易水河工的修繕,和南直隸的災後賑濟之上的……”
一說到南直隸的河工和賑濟,侃侃而談的楊璟庸臉上露出一抹感歎住了口。但就這些已經足夠了,齊王楊璟鬱看向他的目光更加陰沉,竟似乎忘記了身在何處,隱隱露出一抹惡毒之色來。
上麵端坐的皇帝也微微斂了臉上的喜色,凝視著叩首在地的二兒子,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飛快地掃過三子和旁邊一直作壁上觀的長子,心中暗歎著,開口道:“你雖然有了成算,但畢竟剛剛接觸庶務,特彆是銀錢賬務上……韋鈺在賬務上最是精通,你下去後好好跟韋卿商議,虛心請韋卿替你斟酌一番,再重新呈奏上來!”
雖說沒有立刻答應雍王的提議,皇帝的話卻基本定了性,再加上又欽點了戶部尚書韋鈺,讓他幫著雍王斟酌商議,又加了一個‘虛心請教’的詞,這其中隱約就有讓雍王拜師的意思在了,這一番下來,雍王將戶部收入勢力範圍幾乎是順理成章之勢……至此,不禁朝堂中各位大佬矚目,就連一直端肅未曾參言的皇長子誠王楊璟馥也終於睜開眼睛看過來。
對於這些,楊璟庸似乎統統沒有察覺,隻聽道皇帝的肯定之語,臉上綻開一抹喜色,恭恭敬敬地叩頭謝了恩,即刻起身,轉身就來到戶部尚書韋鈺身前,躬身長揖道:“還望韋大人不要嫌棄璟庸愚鈍,多多教誨!”
雖然有皇帝發話,韋鈺也不敢這麼大喇喇地受了一位王爺的禮,連忙側身就要讓開,卻聽上位的皇帝笑道:“韋愛卿,既然請你教導於他,這個禮也是受得的,你就不用過謙了!”
皇帝再次發話,韋鈺也不敢躲了,僵著身子受了雍王爺楊璟庸的長揖,也拱手回了個半禮,這才在眾目閃爍下,如芒在背地挨過了這件事。
隨即,韓喜再次確認諸臣無事稟奏,隨即宣布退朝。
楊璟庸隨著眾人叩送了皇帝離開,乾脆跟著韋鈺一起走出了乾清殿。
離開乾清殿,韋鈺也是獨來獨往慣了的,此時跟著楊璟庸也隻是最初稍稍有些不適應,很快也就泰然處之了。
來到殿外,天地開闊了,寥寥數名重臣也就顯得零落起來。特彆是誠王和齊王出了乾清殿即可匆匆離開,數名臣工也隨之離去,像楊璟庸和韋鈺這樣慢條斯理往外走的,漸漸地身邊也就清淨起來。
韋鈺一邊不疾不徐地往外走,一邊淡淡道:“剛剛雍王談及,‘以工代賑’是在南直隸的一個莊子所見而生,依微臣看來,雍王所見應該不止那兩件事吧?”
楊璟庸似乎沒想到韋鈺居然這樣問,臉上閃過一絲意外,隨即笑著答道:“韋大人說的是,我在那個莊子上所見甚多……隻不過,有些事情太過冗雜,並不適合拿到朝堂上說罷了。”
在朝堂上表現的一貫不苟言笑的韋鈺此刻卻似乎特彆平和,又聽著楊璟庸去了自稱,於是也隨口道:“那能對我說道說到吧?”
“隻要韋大人有興趣聽,自然無不可說處!”楊璟庸也笑的開朗,隨即就說了起來,“因水災瘟疫南直隸拋荒田畝眾多,我在南直隸時就會和當地官員確定了拋荒田畝數,重新發賣,我說的那個佃主也購得幾處。有一處新莊子緊鄰她之前的一處湖泊灘塗,她就召集莊子上的老弱婦孺去湖灘上挖掘荸薺,就以所挖的一部分荸薺作為報酬,荸薺有人采挖,那些老弱婦孺也得以有了充饑飽腹之物,不至於在這青黃不接時成為餓殍……”
楊璟庸講的不快,但從乾清殿出宮官員都是走西華門,一路走來怎麼也得小半個時辰,倒是也足夠他把一係列事情清清楚楚講完了。
韋鈺最初隻是對楊璟庸所說的‘以工代賑’感興趣,漸漸地,他也聽出些東西來。
若說一件兩件事情是雍王親見也就罷了,但楊璟庸一口氣說下來,竟是足足說了七八件事情,而且,根據話中零星的信息不難判斷,這些事情並非一時之事,有些事是楊璟庸在南直隸時所發生,但有些事,比如楊璟庸提及‘青黃不接’,就明顯是年後初春時節的事情。雍王是年前返京,年後發生的事情,自然不是雍王親眼所見。而且聽楊璟庸提及‘老弱婦孺’,韋鈺很敏感地就聯想到了齊王接手的南直隸河工,京裡這些日子也有風傳,說齊王將十四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丁俱征集到河工上日夜趕工,其中不但有未成年的小子和五十多的老者,更有甚者,就連之前患過疫病僥幸活下命來的人也無一例外……風傳,河工上民夫因體弱天寒,被強逼著下水挖掘河渠構築堤壩……據說,河工被苛責逼迫其狀極其淒慘,而且還吃不飽……凍傷凍病者眾,因此民工減員比例極高……
想及自己猜測的那個可能,韋鈺心頭猛地一跳,不由暗暗後悔不該提及這個話題。不過,此時他問也問了,楊璟庸該講的不該講的都講完了,韋鈺能做的也隻能揣著明白裝糊塗。
捋著下頜上略顯洗漱的花白胡須,韋鈺頜首感歎著:“剛剛在殿上,聽王爺說及那佃主,我就覺得是個難得的,聽王爺這一番說下來,竟是讓我等久在朝堂的也不由汗顏。此人非但心智非凡,這份悲天憫人之心更是難得……”
楊璟庸似乎並沒意識到韋鈺的避重就輕,而是也附和著感歎起來:“是啊,我當時初見也覺……驚豔,此後,哪怕我已回京,卻仍舊讓人時時關注,卻不想,真是知道的越多越讓人驚歎感佩不已。誠如韋大人所言,她不但心智非凡,而且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而更難得的是,她做這些事情,明明是懷慈悲之心施救濟之事,卻並非拿出錢糧來直接施舍接濟,而是用人做工種菜、種地、挖荸薺、挖藥材……甚至修繕莊子水利、房屋、植樹……這一係列活計做下來,那些人不但有了做工做得挨過饑寒,還因為她給的報酬豐厚,那些人手裡多多少少都有了些餘銀,更為難得的,那些人還由這些活計學會了采挖草藥,以後就多了一條自救之途;修繕了田莊上的水利、整理了耕地,來年佃戶們佃田耕種起來,就便宜得多了,田畝出產也就更為可期……算起來,一個以工代賑,竟不僅僅隻是賑濟了饑寒困頓,還將一年後,甚至多年後的事情都預先做了料理……這些事情總結起來,我才深感其中深意,其中用心,實在是,值得我等深思自省啊!”
聽著楊璟庸如此感歎,韋鈺一時也默然了。
因為韋鈺是初初聽說,剛剛一時沒有想的這麼深,經楊璟庸一點,竟是也頗有同感。隻不過,這些對於一個久經宦海之人來說還不是最重要的,他此時更肯定的是,關於南直隸河工上風傳怕不是空穴來風……接下來,這件事情怕是就會在朝堂內外掀起波瀾……至於他,雖說奉了皇命為雍王斟酌參謀‘牛痘’推廣事宜,但畢竟是在朝堂上過了明路的,他就放開手參謀斟酌,至於其他……能避還是避吧!
說著話,兩人終於走到了西華門,韋鈺要從此轉去六部戶部衙門辦公,雍王也有自己的事務要辦,於是就此分道,雍王很是自然地跟韋鈺約定了商談‘牛痘’事宜的時間,這才拱手辭過韋鈺,上了自己的八抬大轎。
韋鈺望著隻是按規製並無過分奢華的王轎漸漸遠去,暗暗鬆了口氣,隨後眉頭卻緊緊皺了起來。
這位雍王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去南直隸之前,甚至鮮少出現在人前。自從南直隸回來,一鳴驚人,因功封王後,又就沉寂下來,今兒突然上了朝堂捅出這麼一件大事來……這些,頗有些來勢洶洶的意味,韋鈺其實並不怎麼在意,他向來秉承的是直臣、孤臣,隻儘忠皇位上的那個,多年來,多方勢力拉攏不來就處處打壓,卻也被他一次次避過……依靠的也正是皇上的真心信任,聖眷優厚。
可今日朝堂上,皇上欽點了他幫著雍王斟酌參謀‘牛痘’之事,雖說他主掌戶部,這個欽點也不算無的放矢,可這會兒韋鈺琢磨的卻不是明麵上皇帝的欽命,他琢磨著,皇帝這樣做的深意……是不是暗示他,讓他靠攏到雍王這一邊去?
京城這些事情,遠在安陽府的邱晨並不知道。
見過許謙之和劉占祥之後,邱晨看著外邊暗下來的天色,這才想起林旭和大興來,自從她進了安陽城,還沒見到這兩個人呢!不說作坊裡這樣的大事林旭不應該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作坊出了事兒,林旭去郭府上課這個時辰也該回家了?大興又去了哪裡呐?
於是,她從小花廳出來並沒有急著回後院,而是到門上詢問了看門的順子和另一個家人。這才得知林旭知道作坊的事情,一大早得了信立刻打發人回劉家嶴報信之後,林旭就帶著大興和鈺良出了門。至於去了哪裡,做什麼事,就不是門上的順子和家人能夠知道的了。
邱晨問過多少也算安了心,既然是帶了大興一起出的門,想來即使林旭有什麼衝動念頭,大興也會勸阻的,不至於一時衝動闖出什麼禍事來。
“等你們二爺回來,即刻讓他去後院見我!”邱晨吩咐了一句,順子二人連忙答應著,邱晨就帶著陳氏和月桂回了後院。
一天奔波、思慮,這會兒邱晨是真的渾身疲憊了。
回到後院,她接過青杏遞上來的熱茶喝了兩口,就倚著大靠枕閉目休憩。
雖是閉著眼睛,這樣的事情臨在頭上,她也沒有睡意,隻在心裡琢磨著,怎樣給那個三皇子齊王遞個信兒,把製皂的基礎方子給他一份就是了。反正他們的作坊也推出了沐浴露和洗發水,下邊直接可以推出洗麵奶,再接下來還可以推出各種洗浴用品,香皂也完全可以靠良好的品牌效應,還有過硬的質量,和不斷地推陳出新穩立不敗之地。
隻不過,製皂作坊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她要把製皂方子交出去,還要跟雲濟琛和廖文清透個氣兒,得到那兩個人的允可方能行動。當然了,這個交方子的法子也要好好斟酌斟酌,不能讓對方覺得太過容易了,也不能真的惹惱了人……這其中的分寸火候拿捏,一定要斟酌拿捏得當才行,才不至於破了財不落好,反而給自己招來更大的災禍。
對方不管行事品性如何,畢竟是皇三子,如今又封了王,不說她跟廖文清這樣幾無根基的,就是雲濟琛這樣的官宦子弟,跟那位想比也是天上地下的差彆,招惹到的後果,是他們誰都承受不起的。
正思量著,就聽外頭蹬蹬蹬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次間裡的青杏剛剛揚聲問候:“二爺回來了!”
“嗯。”林旭答應一聲,不及青杏通報,已經掀了簾子,一腳踏進了裡屋。“大嫂!”
邱晨猛地睜開眼,朝進來的林旭看過去。
讓她頗為意外的,她看到林旭臉上神采飛揚,非但沒有沮喪焦慮等神色,反而一臉喜色,甚至隱隱有些藏不住的自得和驕傲……邱晨不由地暗暗猜測著林旭是不是得了什麼好消息,臉上也掛了一抹溫和的微笑,一邊坐直了身子,一邊含笑詢問道:“二弟這是去了哪裡?看這一臉喜色的,是不是得了什麼好消息了?”
“嗯,”林旭自己拎起炕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後用衣袖粗豪地一抹嘴巴,笑道,“大嫂,郭家四哥恰好認識城外軍營的一個百戶,托了這層關係,我跟大興去了趟軍營,還見著了被抓的那兩個管事……”
“哦?那兩個人的情形怎樣?身上可否有傷……?”邱晨一聽林旭居然見到了兩個管事,心中一喜,連忙問道,可隨即想到,這個時代被當成逃犯抓了的,可沒有不許刑訊逼供這一說,抓了犯人先一頓板子是很正常的事情,於是話題一轉,問道,“他們傷在何處,傷的重不重?生命是否無礙?”
“大嫂不用擔心,那兩個人還好,除了一個臉上蹭破了皮外,隻是腿腳略略有點兒不便,估計是挨了板子,不過能行動應該打得不重……其他的,並沒有什麼重傷……嗯,應該還沒過審……”林旭一邊回憶著一邊回答著邱晨的問話,繼而,又恢複了滿臉喜色和自得,對邱晨笑道,“大嫂,弟弟這一回去真是去對了時候……弟弟剛從軍營裡出來,那個跟著三皇子……哦,齊王身邊的那個太監就到了。我親眼看到人帶著十來名隨從進了軍營。不過,大嫂不必擔心,我跟那兩個管事交待過了,他們的家人我會好好照應的,以後老人孩子我都給他們養了,讓他們儘管安心……他們感恩不已,都發了毒誓,絕不會把製皂作坊的方子說出去……”
不等林旭滿臉得色地說完,邱晨已經變了臉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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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晚了……鞠躬爬走,努力碼明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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