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劉老太太當著兒子媳婦的麵兒被嗬斥了,臉上很是下不來,漲紅著臉,張張嘴卻再說不出啥反駁的話來了。
“娘,您消消氣,我當兒子的,爹罵兩句就罵兩句,沒啥……”楊樹猛見此情形,連忙起身勸慰著,又連連使眼色,示意趙氏扶了劉老太太去裡屋裡消消氣去。
待趙氏將劉老太太扶進裡屋,楊連成老爺子看著楊樹猛突然低聲問道:“那人你見過是吧?”
楊樹猛被問得一怔,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但抬眼看見楊老爺子眼裡不容置疑的肯定目光,他禁不住就泄了氣,無力地垂垂頭道:“見過……爹、娘,你們也都見過!”
楊連成老爺子微微眯了眯眼睛,默然了片刻,開口直接問道:“姓唐的還是姓秦的?”
楊樹猛隻覺得喉嚨裡發乾,嘎巴嘎巴嘴,半晌才道:“姓秦的。”
楊連成老爺子臉頰上的肉抖了抖,目光銳利地盯著楊樹猛看了好一會兒,直看得楊樹猛忍不住抹起汗來,這才歎出一口氣來,頹然道:“行了,你不用說了。大老遠趕回來你也累了,去洗洗,讓你媳婦給你整治點飯菜吃了,早早歇著去吧!”
聽老爺子如此說,楊樹猛如蒙大赦,連聲答應著。
楊老爺子就揚聲朝屋裡道:“老二媳婦,老二還沒吃飯哪,你去張羅著給他弄些飯食,伺候他吃了飯就歇了吧,不用再過來了!”
趙氏聽到公公吩咐,不敢耽擱,又安撫了婆婆兩句,匆匆出來往廚房去了。
一夜無話,劉老太太堵著氣也沒理會老頭子。
第二天一大早,劉老太太就起身收拾東西,又翻箱倒櫃地找合身的衣裳。
楊老爺子被從夢中驚醒,躺著運了一回氣,坐起身來,嗆聲道:“你一大早晨稀裡哐啷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劉老太太回頭瞪了老頭子一眼,卻根本不搭腔,仍舊自顧自地收拾起著自己的行李。
“哎,我說你這麼著急忙慌地收拾東西去乾嘛?”楊連成老爺子終於緩和了語氣詢問道。
老爺子緩了語氣,老太太也不好拗著,卻仍舊有些沒好氣道:“乾嘛?我住閨女家去!我閨女要說婆家嫁人,我當娘自然要去替她操持著些……難不成,還跟你似的……亂發瘋啊!”
說著話,老太太手下動作不停,從箱子裡找出一件絳紅色團福團壽紋的杭緞夾襖來往身上比量著。這件衣裳顏色太鮮亮,老太太雖然喜歡,在村子裡卻穿不出去。不過,如今閨女有說親事是大喜,她也想到時候穿上這件襖子喜慶喜慶。
可不等她將襖子比量好,楊老爺子從旁邊劈手就將襖子奪了下去,甩到炕上後,黑著臉道:“你不能去!”
說完,也不等劉老太太愣過神來,楊老爺子扯起一件褂子披在身上,破著腳出了屋門。
“哎喲,你個老頭子,這是發啥瘋啊……”劉老太太醒過神來,低低的罵了一聲,忍不住的淚流了滿臉。
雖說閨女說的這個人家,她心裡沒底,可怎麼說也是喜事啊,她作為娘親去幫著操持操持也錯啦?咋地平日很通情達理的老頭子愣是發起瘋來了?
終究,楊樹猛也沒能接成人,楊連成老爺子都不讓老太太去閨女家,他自己個兒更是不會去。
楊樹猛勸也勸了,說也說了,老太太哭的跟淚人一樣,老爺子就是不鬆口。沒辦法,匆匆地扒拉了幾口早飯,楊樹猛隻好又一個人騎了馬返回了劉家嶴。
等二兒子走遠了,二兒媳婦也被叫回去給孫子喂奶了,楊老爺子才從外屋走進裡屋去,拿了條巾子遞到炕上哭泣的老妻麵前:“喏,擦把臉吧!”
劉老太太一肚子氣和委屈,根本不想理他,一扭身子,給了老爺子個脊梁。
“唉!”楊老爺子歎了口氣,將帕子放在炕桌上,頹然坐在劉老太太對麵,開口道,“你個老婆子不想閨女嫁過去好過啊?”
“呸,你個死老頭子,咋反咬一口啦,我咋不想閨女好過啦,我這不是惦記著閨女才過去幫她操持的嘛,你咋就發了瘋地不讓我去了?”劉老太太一聽老爺子的話,是真惱了,回頭就是一頓搶白。
楊老爺子啪啪地拍了兩下炕桌,看劉老太太停了話頭,這才冷聲道:“你也不動動腦子,初嫁由爹娘,再嫁由自己。咱們閨女是再嫁,哪裡有你我說話的份兒?”
見劉老太太不服氣地又要開口說話,楊老爺子又接著道:“不說這個,你不想想,海棠這回說的是啥人家?人家是為官為宦的,海棠有三品誥封勉強也算般配,可我們楊家呢?一家老小都是地道的莊戶人家,要不是海棠幫襯,這會兒還在趕大車呢,這樣的親戚過去,不是想讓海棠讓人看不起?”
劉老太太被楊老爺子一番說的怔了一回,止不住地又落起淚來:“可我是她親娘……”
“親娘,親娘,海棠知道你是親娘,少不了孝敬你也就是了,這種往來禮節的時候,你還去做什麼?那不是幫海棠,是給她拖後腿呐……”楊老爺子一手撐著炕桌,垂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道,“等海棠那邊下了大聘禮,我就叫她來一趟,咱們把老大老二的事兒也說清楚了,最好落在紙上……”
劉老太太抹著臉上的淚,有些不忍道:“不用做這麼絕吧?”
楊連成老爺子道:“唉,之前海棠孤兒寡母的,咱們讓老大老二過去是幫襯,是增加個人氣;可等海棠嫁入那等人家,咱們再摻乎就沒有好作用了,說不定還被人說成是娘家人侵占閨女的財產……把事情做到前頭,以後也省的生出口舌是非來!”
說到這裡,楊連成老爺子止不住也抹了把臉,悶悶道:“咱們原本沒指望海棠再嫁會嫁入那樣的人家,可眼下這事兒已經定下了,依海棠的眼力想必也是看好了的。但是,哪怕新姑爺厚道不說啥,還有親戚禮道的,咱們人窮勢弱,不能給海棠添威助陣,可也不能給她拖後腿……”
劉老太太這會兒也差不多明白了老頭子的苦心,雖是仍舊止不住淚,可心裡的怨氣、惱怒已經基本沒有了。
擦擦眼淚,劉老太太道:“俊文俊書幾個孩子讀書都用功,說不定就有考出來的……”
楊連成老爺子點點頭:“他們用功不錯,可真要考出來怎麼也得七八年之後了。再說了,也不是考上進士老爺就能官運亨通,考中進士按製不過是授七品官而已,也就是個縣太爺……相比起人家京裡那些世宦大族來,可是差的遠了……”
劉老太太心裡沒了惱怒,卻又添了無限擔心憂慮,忍不住歎息著道:“你說海棠咋就應了這麼一門親事呐……噯,老話兒說的門當戶對、門當戶對,這門戶不當,以後萬一再出啥岔子可咋辦呐!”
楊連成老爺子瞥了眼流淚不止的老伴兒,歎口氣道:“你也彆擔心太多了……你也要看看,海棠這兩年長進多少……沒有本事,哪能掙下那麼大一份家業;沒有本事,哪能掙來禦筆牌匾,還有三品誥命?三品誥命啊,知府老爺的夫人也不過是四品、五品,你還是沾男人的光,可不像海棠這樣,全是憑的自己個兒掙來的……海棠長本事了……長了本事的海棠,普通人家她又哪裡看得上?”
“噯,你說說,海棠原來為閨女的時候,在咱們手底下可沒這些本事,這林升出了事兒,她咋一下子就好像得了神助一樣呐?這本事簡直是天上來的似的……”劉老太太被老伴兒念叨的也跟著感歎起來。
楊連生老爺子眯了眯眼睛,將眼底的一絲猜疑遮掩下去,勸慰道:“你也說了,是林升出事後……海棠那丫頭是個倔的,寧願餓著也不肯上咱們門上來告訴……或許也是這股子倔勁兒,嫁了人後又跟林升認了些字,這才學著炒藥、認藥、製藥……人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逼急了就啥都會了。”
劉老太太已經止了淚,眼角卻仍舊乾澀地發疼,她抹了抹眼角,點點頭附和道:“也就隻能這麼說了……要不就成神氣兒了!”
楊樹猛趕回劉家嶴的時候臨近巳時末,邱晨正帶著家裡的家人丫頭婆子收拾園子種白菜。
頭伏蘿卜末伏菜,這會兒正是種植冬白菜的最適宜季節。這個季節種上的大白菜,霜凍之前正好能夠長成,並裹結識了菜心,這樣的大白菜才耐存放,能夠支撐起北方漫長冬季各家各戶的餐桌菜盤子。
楊連成老爺子的倔強邱晨是見識過的,是以,楊樹猛白跑了一趟,她也沒覺得太意外,還安慰了楊樹猛幾句,讓他先去洗一下,歇歇。邱晨就再次轉回身來,指揮著丫頭婆子將新收獲的芥菜、辣菜搬到大廚房外的空地上去,然後該蒸的蒸,該焯水的焯水,蒸過或焯過水之後,晾成乾菜。還有一些則用大壇子封好,醃製成泡菜……
楊樹猛看著忙忙碌碌地忙著收菜儲存冬菜的妹妹,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回二進院沐浴換衣服去了。
爹爹那樣不近情理,妹妹這個當事人吧,也跟沒事人兒一樣……感情,就他一個人著急上火了,這簡直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嘛!
忙忙碌碌的時間過得特彆快,兩三天的功夫,倏忽之間就過去了,轉眼就到了七月初十,秦家來納采的日子。
納采之日,周禮用雁,用鴻雁之歸,示意婚約的鄭重。
後來,納采漸漸添了諸般財物,但最初所用的雁因為難以捕捉,漸漸地用木雕大雁,或者用鵝代替。
這一日,邱晨好歹算是不去忙著醃菜、曬菜乾了,卻也隻是穿了一套八成新的繭綢衣裙坐在房間裡看書,並沒有特意收拾裝扮,也沒有羞羞答答見不得人。
春香月桂被調到前頭的大廳裡伺候客人,玉鳳跟著陳氏接待照應著,邱晨的身邊也就隻剩了青杏一個陪著。
看自家太太不急不躁的,青杏卻有些坐不住了,小意兒奉承著道:“太太,天兒這麼熱,我去後邊的井裡給您拿幾隻湃好的柿子去?”
邱晨斜睨著這個丫頭,哪裡不知道她那點兒小心思,隻不過,對於這點兒小把戲她也不在乎,與其看著她在眼前頭抓耳撓腮,還不如直接放了她出去,隻約束著她儘快回來,不許去前院也就是了。
“嗯,那你就去大廚房傳個話,今兒少爺們的午飯都送到我這邊來。然後你去二門上守著,等少爺和表少爺們回來,就帶他們回來用飯……前頭人多事兒忙,可能沒人能顧得上他們。”邱晨很配合地給青杏指派了個任務,看著青杏歡歡喜喜地曲曲膝,穿花蝴蝶兒一般翩然出去,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她的婚事經過今兒這一回就算正式定下了,玉鳳和青杏到年也十六歲了,也該到了說親的年紀……嗯,提前問問她們,也將一些話說明白了,按照她們自己的意思,仍舊願意跟著伺候的也不是不行,若是有意中人,索性替她們想想法子成全了她們……不管是秦家的還是林家的,反正嫁了人之後也還是家裡的仆婦,正好補上家裡婆子不夠用的缺口。
臨近巳時中,青杏滿臉喜色地從外頭跑進來,一進門就向邱晨道:“回太太,前頭納采的人來了,不但有那日的雲大人,還有知府唐大人和知府家的吳太太……前頭剛剛送進來的信兒,車子已經到了村口了,您要出迎,也該趕緊換身衣裳才好……”
邱晨穩穩地聽完了青杏的回報,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牙白色袖口領口精繡纏枝紫藤花的上襦和煙紫色滿繡丁香的百褶長裙……搖搖頭道:“不必換衣裳了,你隻給我拿那件玉色繡八仙花的紗罩衣過來就行了!”
青杏聽了連忙去櫃子裡拿衣服,邱晨則來到妝台前,拿梳篦抿了抿鬢角幾絲亂發,將發間的黃楊木雲頭簪子取下來,又從妝奩盒子挑了兩支玉質瑩潤皎潔的羊脂白玉簪子,斜斜地攢在發間,想了想,又拿了眉黛稍稍掃了掃眉梢眼角,讓整個人顯得精神了一些,就起身穿了青杏拿出來的紗罩衣。
由著青杏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襟,前頭有小丫頭飛奔而來:“回太太,知府夫人的車子到了,已經進了大門!”
邱晨點點頭,吩咐青杏道:“這會兒也分不出人手來了,你帶人收拾收拾屋裡,備下茶水點心,我叫上兩個小丫頭過去好了。”
在院子裡隨意點了兩個總角的小丫頭趕去了二門,吳氏的車子已經停在了二門內,邱晨疾步趕上去,正好迎著吳氏下了車。
“哎呀,想不到幾日不見就出了這麼大喜事,真是恭喜恭喜了!”吳氏跟邱晨熟稔的很了,這回身邊又沒帶女兒,自然是熟不拘禮,看到邱晨就恭喜上了。
邱晨笑著上前挽了吳氏的胳膊,一邊往裡走,一邊大大方方道:“多謝姐姐的吉言!”
吳氏睨了邱晨一眼,見她一身衣飾仍舊素淡為主,頭上身上也幾乎不見什麼首飾,臉上也是脂粉不施,不由笑道:“今兒怎麼還穿的這般素淡?這也就是我,了解你的性子,換個人還以為你對這門親事不中意了!”
邱晨笑著道:“我隨意習慣了,也不慣大紅大紫的富貴喜慶……以後姐姐多指點著我些。”
吳氏毫不客氣地點頭應承著,隨即轉了話題道:“哎喲,你是這麼一個素淡性子,另一個一樣是清冷著一張臉……要不是我知道某人帶著傷親自去捉了兩隻活雁來,我就會以為你們這一對是強扭的瓜兒,誰也不樂意呐!”
邱晨笑笑,沒有再做聲。
吳氏也就不再開玩笑,轉而細細地打量著評點起林家的老宅子來。
“原來隻說是老宅子,沒想到這屋舍儼然,門前的荷塘、亭榭,還有荷塘另一邊的樹木成蔭……還真是田園野趣,妙不可言呐!”吳氏說著話進了屋裡,青杏立刻帶著小丫頭將備好的茶水點心流水般送了上來。
落了座,喝了杯茶之後,吳氏從身側侍立的丫頭手中接過一隻精致紫檀木匣子來,從桌麵上推到邱晨麵前,示意邱晨打開看看!
邱晨很疑惑地看了看吳氏,卻沒有得到任何提示。
納采的禮物應該在前頭呈上禮單子,不應該單獨送到她麵前來呀……
不過,唐氏的表情端正,沒有任何調笑之意……
正遲疑著,唐氏終於繃不住笑了:“不咬手的……是某人專程托我跑這一趟送過來的……”
一聽這話,邱晨就知道是秦錚托吳氏送來的,心中疑惑,卻也不著急這會兒看了,笑了笑,乾脆不再理會,隻笑著轉了話題:“吳姐姐今兒過來正好,我昨兒才琢磨了一種新點心,過會兒給你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