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從正月十四開始放燈。一年一屆的燈市從這一天開始,一直會開放三日,隻是因為各種官方的遊行歡慶卻隻在元夕節正日舉行,所以,大部分人都在正月十五這一天晚上出門賞燈遊玩。
一貫低調安靜的靖北侯府中,正月十四晚上,卻是通府上下一片熱鬨歡騰。
邱晨提議了掛燈猜謎,就讓阿福布置下去,後來阿滿也拉著阿福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了什麼,幾個大人都采取了放任態度,沒有理會。沒想到的是,等到了掛燈籠的後園子才發現,兩個孩子不止掛了燈籠,貼了燈謎,還布置了套圈、投壺等關撲攤子,阿福的小廝喜良、柱子,秦錚的幾個小廝都被征用了,安排在哥哥攤子上做了攤主,熱熱鬨鬨地張羅著。丫頭婆子們則拿了自己做的刺繡、打的絡子、各種準備出讓的首飾物品,也湊在一處擺了幾個攤子,吸引著一群群丫頭婆子駐足流連,細細地挑選著。
邱晨有些訝異地轉回頭看向秦錚,兩個人對視之後同時一笑。邱晨回身吩咐青杏:“去拿些咱們自製的藥丸子、香皂、麵膏過來。”
青杏是個愛玩愛鬨的,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夫人的打算,立刻眉開眼笑地答應著,點了天晴、雨霏兩個小丫頭跟著,匆匆返回沐恩院取東西去了。
阿福阿滿提前一步趕了過來,這會兒正在看著幾個家丁拿著長杆子往樹上、屋簷回廊下掛燈籠。遠遠地看著邱晨秦錚在眾人簇擁下走過來,阿福阿滿吩咐一聲,匆匆忙忙地趕過來迎著。
“父親,娘親!”阿福阿滿兄妹倆規規矩矩地行著禮。
秦錚溫和地點點頭,邱晨上前一步,俯身握住兩個孩子的手,看著兩人都戴了兔皮手套,伸手摸摸也溫熱不冷,也就放了心。笑著攬了兩個孩子,指著那些攤子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阿福幾乎完全未加思索地說:“我。”
阿滿看了看邱晨的臉色,這才拉著阿福的手說:“哥哥,你不用替我擔責,明明是我的主意……”
說著,轉向邱晨,拉著邱晨的手,低著頭道:“娘,我想著府裡好些人不識字,猜謎怕也不行,那樣,就隻能看著彆人猜謎,未免太無趣了些……我就想起咱們出去看到的這些……這些準備起來簡單快捷,花費也不大,就是讓人熱鬨熱鬨……丫頭婆子們拿的針線什麼的,是幾個丫頭想著掙點兒小錢提出來的,我覺得不錯,就答應了她們……這些都是女兒的主意,跟哥哥沒關係。”
阿滿一臉的小心翼翼,卻完全坦白無隱瞞地緣由經過說的清清楚楚的,說完,還再一次重申自己負責,把哥哥洗脫了出去……
邱晨對這些玩樂性質的攤子並不反感,也沒打算懲罰誰,她隻是有些好奇孩子們是怎麼想到這些,這才詢問。卻沒想到兩個孩子居然都如此緊張,爭著搶著承擔責任……她真不知道該歡喜兄妹倆感情好,還是該歎息自己在孩子們心中的不信任,難道她在孩子們心中,就是這樣一個思想守舊頑固的家長麼?
摸了摸阿滿的頭,邱晨轉臉看向乖乖站在一旁,目光關注在妹妹身上的阿福,笑了笑道:“這件事,阿滿出的主意,可你也沒有製止,還一定幫了不少忙,所以,你們兄妹倆都要懲罰……嗯,這樣吧,等青杏她們回來,你們倆就負責給我守攤子去吧!”
兩個孩子緊張忐忑地等著對自己的懲罰,卻沒想到最後居然是這樣的結果……愣怔了一下,阿滿綻出滿臉的笑意轉回頭看向哥哥阿福,兄妹倆相對看著對方,同時嘿嘿哈哈地笑起來。
阿滿笑著靠近邱晨懷裡,摟住邱晨的脖子,蹭蹭親親,邱晨則伸手將阿福攬進懷裡,摸著大兒子的頭,笑著道:“你們倆先彆高興太早,我拿來那些東西可不能都剩下,至少也得賣出一半去才行……另外,我過會兒讓青杏給你們個底價,賣賠了也不行!”
阿福阿滿止住笑,互相看看,阿滿眉眼彎彎地問道:“娘親,要是賣多了呢?”
邱晨挑著眉毛看著她,笑著道:“賣多了,就算你們自己掙的,我也不要!”
阿滿立刻拍著巴掌跳起來,阿福卻微微蹙著眉頭,看著妹妹歡呼跳躍過後安靜下來,阿福這才伸手扯了扯阿滿,低聲道:“妹妹,我覺得,咱們還是彆想著掙錢了……娘親拿出那些東西來,必定是想著給府裡的下人們一個便宜機會,若是我們賣的太高,他們一來買不起,二來也傷了母親一片慈和之心。官不與民爭利,咱們既然是主子,也不能過於苛責……這樣的錢還是不掙的好!”
阿滿止了笑聲,眨巴著眼睛看著哥哥,歪著腦袋想了想,隨即就痛快地點頭應承下來。
倒是邱晨很有些意外,阿福一個虛歲九歲的孩子,居然就能夠有這麼一番想法,還知道‘不與民爭利’,這份心胸,這份大度,倒是很有些見地了。不過,邱晨也在心裡提醒自己,這般大度寬容固然是好事,可也要小心阿福過於拘泥了。
於是,她笑著開口,問阿福道:“不跟府裡的下人們掙利……若是有一天,我讓你去管理家裡的鋪子、作坊,你會不會也覺得,價格應該降低,或者就用本錢價賣東西出去……若是加了利潤,那是不是與民爭利?”
阿福看著母親,眨著眼睛,略略想了想,開口道:“娘親所說的鋪子、作坊,與此日之事又有不同……鋪子作坊,乃商人所為,逐利乃商人之本,就如農人耕作收成一樣,乃其勞力勞心所應得,故不應稱之為‘與民爭利’。”
邱晨眼中笑意深了些,又繼續問道:“今日那些丫頭婆子拿針線手工出來售賣,勞心勞力,自然也應該有利為酬。你可想過,你不讓妹妹加利售物,會不會牽連到她們,讓她們得不到應該的利錢,也就得不到應得的酬勞呢?”
阿福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想了想,略有些猶豫道:“那些丫頭婆子雖說拿些針線、絡子之物來發賣,不過是閒暇做的小物件兒,數量也必不多不到哪裡……娘親最是憐老愛貧,溫和寬厚的,想必娘親讓人拿來東西售賣,已經想到這些,拿來售賣之物必定不會與她們相衝……”
說到這裡,不說邱晨,連秦錚臉上都露出一抹驚喜之色來,專注地聽著阿福繼續往下說道:“娘親售賣物件兒與她們不同,並非圖這點兒蠅頭小利,不過是添些物件兒增加些熱鬨喜慶之意罷了,所以,兒子才讓妹妹讓利售賣,也不擔心會牽連到那些丫頭婆子們,不會讓她們無利可圖!”
邱晨滿眼驚喜地看著阿福,眨眨眼,綻開滿滿的歡喜欣慰來。肩上一沉,邱晨轉頭望過去,恰好與秦錚欣慰的目光對上,兩人相視由衷地笑起來。
“正如你說,阿福長大了!”
秦錚含笑點點頭:“嗯,不止長大了……這些年的書也算沒白讀,看事做事都夠細致,看得出,今晚的事情是真用了心!”
邱晨滿眼笑意地連連點著頭,轉回頭來,伸手將阿福攬進懷裡,摸摸阿福的頭臉,愛之不儘地道:“好兒子,聽到你爹爹的評價了?以後,要戒驕戒躁,繼續用心努力才好!”
阿福這麼大了,當著幾乎全府的下人被娘親攬在懷裡,多少有些不自在了,卻並不掙脫,隻微微紅了臉,眼睛卻亮亮地看看秦錚,又看看自家娘親,連連點著頭應承著。
有了阿福阿滿的提議,又有平安和陳嬤嬤兩位全力以赴地布置安排,靖北侯府正月十四日晚上的燈會辦的很是有聲有色,熱鬨喜慶,比預料中更加圓滿。
邱晨隨著秦錚帶了昀哥兒一路逛過來,看著燈上一個個謎語,那些丫頭婆子小廝仆人們出的謎麵,雖說言語粗陋簡單,字跡也多歪歪扭扭,甚至夾著好多錯彆字,卻更加生動,更加具有生活氣息,邱晨跟秦錚夫妻二人就在這些紅紗燈籠旁流連著,偶爾也會猜一猜燈上的謎語。這些看起來很簡單的謎語,邱晨和秦錚也沒能全部猜對,這讓幾個出謎的仆人自得不已,以後許久了,還常常說起曾經自己是猜謎高手,出的謎連侯爺和夫人都沒能猜出來。
元宵節,秦錚打發了人去梁國公打了招呼。
上午邱晨處理了家務,就跟秦錚去了後邊的暖棚,一直到午飯時分,在半畝園裡吃了午飯,帶著幾個孩子好好睡了一覺,起身後,收拾一番,就帶上穆老頭兒一起乘車出了門。
說起來,邱晨進京也有兩個年頭了,去年卻在家裡坐月子沒能出門,今年還是第一次逛京城的燈市。
提前幾日,平安就帶著人在摘星樓定了座,一家人悠悠閒閒地逛了一個多時辰街,在摘星樓吃了飯,暮色四合中,出了摘星樓,隨著人流一路進了燈市,一直都到宮門外的燈棚。
秦錚是被責令回府思過,卻沒有被削了爵位,加上邱晨也加封了郡主,今年這燈棚的位置絲毫沒受影響,仍舊排在幾個國公府後邊。
走到靖北侯府燈棚下,穆老頭兒帶著阿福阿滿昀哥兒上了燈棚。過會兒,還有湯家和宜衡一家過來看燈。邱晨和秦錚卻沒有上樓,難得的隻剩了兩個人。
看著孩子們上了樓梯看不到了,邱晨回頭對上秦錚的目光,兩個人相視一笑。
好像,他們還從沒有就兩個人逛過街……除了夜裡,兩個人就連獨自相處的機會都很少!
這會兒,沒了幾個孩子在中間牽絆著精力,兩個人莫名地覺得有些微微的眩暈。莫名地從腦海深處浮出一句酸詩——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秦錚自然地伸手攬住邱晨的肩頭,用自己的大氅將邱晨整個攏在了懷裡,一邊抬腳,一邊低聲道:“走,這會兒還早,要等到天黑透了,聖駕才會出宮,屆時的戲龍最是好看,宮裡和各部各衙門的燈才會燃起來……這會兒的燈沒什麼看頭,人也不多,倒是適合隨意走走。”
邱晨對這個時代的燈火沒有太多的期望,前世她看過太多的燈火璀璨,那時天上的星月之輝早已經暗淡在了通宵達旦的燈火通明裡。倒是這難得的走在街上的機會,又有身邊人相陪,兩個人說著話隨意地走走看看,反而讓她略略領略到了一種戀愛約會的感覺。
抬眼輕笑著微微點點頭,將自己又往他懷裡靠了靠,隨著他的腳步,隨著人流緩緩移動著,看街道兩旁漸次亮起的燈籠,看或富貴或普通的行人們的笑臉,看街道兩旁賣力吆喝著的攤販……不用說什麼,也不想做什麼,這樣,對她來說已經足夠!
走出一段距離之後,邱晨看到街旁一個售賣儺戲麵具的攤子,不由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古裝電視劇,那裡邊的少女公主偷偷出宮,就是頂著一張這樣的麵具邂逅了她心儀的男子,一眼之下,怦然心動……再後來什麼過程她不記得了,或者根本沒看完那部電視劇,曆史上那位公主強迫著那人休妻娶了她,卻沒有獲得她想要的愛情和幸福。
有時候,愛情很美,現實卻很殘酷!
相對於那個執著的近乎病態的公主,她更推崇《廊橋遺夢》上的愛情。愛情無罪,卻不可以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愛情可貴,難得的是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和義務。那位女主人公邂逅了愛人,卻選擇了留下,留在她原來的生活中,陪著丈夫老去,守望著孩子們長大……最後,故去之後,留了遺言,讓孩子們把她的骨灰撒在她們邂逅的廊橋之上,在生命的儘頭之後,終於還了自己一個自由,去追隨了愛人的腳步——男主人公先行離世,骨灰就撒在了廊橋。
“喜歡那個?我們去挑幾個?”秦錚附到她的耳旁低聲詢問。
邱晨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那個賣儺戲麵具的攤子看了老半天了。
心裡詫異著自己怎麼會想起那麼久遠的東西,也詫異在這元夕之夜,身旁陪著自己的愛人,怎麼想起來的都是那樣的故事……真是有些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