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孩子過了中廳,邱晨這才放下門簾子轉回身來,看看宜萱又看向宜衡,不答反問道:“二妹妹和四妹妹,你們倆都是識字的吧?”
宜萱和宜衡對視一眼,同時點點頭,又搖搖頭,宜萱笑道:“大哥小時候沒進族學,是請了先生在家的,我最愛偷偷溜過去,躲在窗外聽著先生讀文章讀詩……那麼著,陸陸續續也認了些字。……姨娘發現後,就教著我看《說文》……慢慢的也能看書看賬了……”
宜衡笑笑,“我識字是跟著二姐姐學的,我也就能看書,看賬是不行的。”
聽兩姐妹這麼一說,邱晨也就了然了。
當初紀夫人寬厚溫和,卻很早就去世了。李夫人進了門,對這些庶子庶女們雖沒有迫害施虐,可論起關心來,也幾乎等於無了。男丁不管是嫡出庶出,到了年紀總會上學讀書,女兒們……正如剛剛茗薇說的‘無才便是德’,大多數人家都抱著這樣一個想法,或者想女孩子讀書識字也無用,又不能科考出仕,怎麼著不過是長大嫁人過一輩子,識字不識字的,似乎並不影響尋婆家……
這也難怪,宜萱小時候沒能享受到教育,到了女兒這裡,仍舊聽任公公安排,沒給茗薇尋先生教導了。
“我不說了,我小時候家裡幾乎連本書都沒有……”邱晨笑笑,話題一轉道,“四妹妹是兩個小子,我就跟二妹妹說……茗薇今年十歲,雖說不小了,可也不算大。再說,她之前也學過些字,學起來比未啟蒙的容易……我不管女子有才跟有德沒德有沒有關係,我隻知道,將來就是嫁人後,當家理事,也總要看賬、看禮單子、看各種往來帖子……可都要識字才行。‘知書達理’,說的就是讀書明理,同樣的事情,多讀書會讀書,知道的自然就多,心胸也更開闊……”
說著,邱晨笑眯眯地從炕櫃抽鬥裡摸出兩三本書來,遞給宜萱宜衡:“你們看看,這是前朝的《夢華錄》,專門講述前朝東京的景物和諸般繁華的……你們看這裡……‘軟羊……鵪鶉餶飿兒’,我們現在也還有,是不是很有意思?再看這個他所說的‘冬魚百錢’,是不是跟咱們現在買魚價錢差不多?冬天的魚少,價格貴,是肉的七八倍,夏天水多魚多,價錢就賤了,有時候,魚比肉還便宜……若是讀了這書上了心的,以後管賬心裡自然明白這些道理,也就輕鬆的多……”
邱晨笑語言言地說著,宜萱宜衡看的都有些驚訝,又有些恍然。
之前總覺得這位大嫂出身農家莊戶,行止氣度言談措辭都不嫌小氣,大方端莊得體,她們還一直奇怪不已,如今倒是似乎為自己心中長久的疑問找到了答案,看樣子,這位大嫂是個愛看書的,她這一身本事,還有這份氣度都是從讀書讀出來的。
宜萱自己小時候就喜歡讀書沒有機會,所以,儘管她忙還是抽了時間教了女兒一些字,也教會了女兒看《說文》,於是很自然地笑道:“嗯,這些書是不錯,我回去就打發人去書樓裡找找,找出來給茗薇看去。”
邱晨笑著搖搖頭:“二妹妹,看書識字,僅憑著自己看實在是太累太吃力了,我跟你小時候是不得已,如今何必再讓孩子們受這份累去?再說,有些東西,你看字認識,卻不一定能夠看懂啊……要想看懂,還是尋個先生講解著才好。”
“這……”宜萱微微遲疑著。
邱晨該說的說了,不再多言,提了水壺給兩人添了熱茶,自己也添了一杯,捧著慢慢喝起來。
想起公公的話,再想丈夫對女兒學習的不以為意,又想到邱晨將女兒送去湯先生家裡求學,據說還是大哥親自尋的先生送了去的……宜萱是又羨慕又黯然,再想想大嫂家那個阿滿小丫頭,明明比茗薇還小的多呢,卻鬼精靈鬼精靈的,看著笑嘻嘻跟誰都好的很,卻最是精明看不透的一個,那麼大點兒孩子,心眼子比大人都多了。還有大嫂帶來的兒子,雖說是村裡來的孩子,言談舉止卻同樣大方得體,哪怕是如今這麼個尷尬處境,也總是溫文雅靜,禮儀也周到……
毋庸置言,兩個孩子都是極出色的,就那麼個帶出來的尷尬身份,她都已經不止一次聽人打聽那個大的了,那些人家都是有年歲相仿的女兒,之所以打聽阿福,明顯是看好了人,想早注意著留作女婿的備用人選的……就是她自己,看著那麼好的男孩子,也不是沒有動過這個心思!
之前,她還琢磨那孩子不是大哥親生骨肉,以後梁國公和靖北侯哪個爵位都跟那孩子無關,今日聽大嫂這番話說的,哪怕是她真動了兩家結親的心思,大嫂也不會同意。
大嫂這麼想,其他人家說不定也會這麼想……嗯,不行,她得想法子給茗薇也請個先生好好教導教導。
想好了,拿定了注意,宜萱也重新爽快起來,笑著道:“這事兒也不急在一時,等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請個合適的才行!”
邱晨笑笑,終究還是給了她一個建議:“若是想著茗薇年齡大了,不好跟男先生上課,我倒是聽說京裡有好些人家請了女先生,學問詩詞,甚至曲律繪畫都有極好的。”
這回宜衡沒等姐姐說話,立刻附和道:“這個我倒是知道,前幾日我家大嫂就說過這事兒,說是準備給兩個侄女兒請女先生好好教導教導,隻是好的女先生極難得的,她一時也難找到。”
邱晨瞥了宜衡一眼,兩個人相視一笑。宜衡婆家那大嫂吝嗇的恨不能把一根燈草芯劈成兩半兒來用,沒想到在孩子教育上倒是開明了,居然知道給女兒請女先生。
其實,宜衡婆家大嫂哪裡是突然開明了,不過是偶然間聽說采選入宮的女子都要考核詩書六藝……眼下幾位王爺可正當青春,不論哪位能登大寶,勢必都會采選女子充斥內宮,屆時,若是她的女兒能夠入宮得了聖眷,她也就不愁不能一步登天了。
這個原因,宜衡自然是知道的,但家醜不外揚,她還是沒有說出來。
宜萱被邱晨宜衡兩個人說的連連點著頭,笑著道:“有女先生最好不過……既然好的女先生難尋,那就從這會兒開始打聽著,尋到了就請回來吧!”
邱晨笑笑,看看宜衡,道:“昨兒晚上,你們大哥帶回梁先生已經掌燈,匆促間也不知道學堂收拾的怎樣……恰好第一天上課,也正好過去看看孩子們可還適應,你們去不去?”
宜萱宜衡對視一眼,自然笑著答應下來,邱晨又道:“既然去看學堂,就不要帶那兩個小小子了……嗯,帶上茗薇和和箴吧,讓他們也過去看看學堂的樣子。”
邱晨這完全是為了兩個孩子好,宜萱宜衡自然不會反對,自去吩咐丫頭們喚了兩個孩子過來,跟了邱晨一行走出沐恩院,分乘了幾乘小暖轎,一路顫悠顫悠地出了二門,去了前頭的客院。
梁先生上課早,邱晨處理了家務事,又跟宜衡宜萱兩姐妹說了這半天話,看時辰差不多快到巳時末了,邱晨盤算著學堂裡也該下課了,這個時候過去,正好趕個客尾,正是先生和學生饑餓疲憊的時候,想找有沒有耐性,有沒有毛病這個時候是最好的。
算計好了的時辰,到了客院門口,剛剛好差一刻巳時末,邱晨和宜萱宜衡姐妹倆,邱晨挽了茗薇,宜萱牽了和箴,一路沿著抄手遊廊往客院裡走去。
天氣極好,太陽暖煦煦地掛在當空上,邱晨披了個氈鬥篷,都覺得有絲絲熱了。側臉看披著鬥篷的茗薇,小小的鼻尖兒上已經沁出了一層極細密的汗珠兒,邱晨微微一笑,抬手用帕子給她擦了擦汗,回頭看著宜衡宜萱笑笑,低聲道:“這天氣暖和的仿佛進了三月了!”
宜萱宜衡聽她低聲,自然也放低了聲音,低聲說著話,一路繞過倒座、廂房,來到正屋西頭。這裡兩間屋子沒有隔斷,極明亮的冰裂紋大開六棱窗戶,中間嵌著近一半的玻璃片子,外頭的陽光大好,屋裡的光線也足,幾個人都不用湊到窗子跟下去,就站在西廂房屋角的廊簷下,就能透過窗戶上通透的玻璃看進去,把課堂上一個先生和兩個孩子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屋裡很安靜,兩個孩子正端正地坐在書桌前,手裡拿著毛筆在臨帖。那位梁先生正好站在致德跟前,指點著小小子握筆的姿勢和運筆的基本規律。
致德是啟蒙,之前還沒有握筆寫過字,這會兒初學,難免有些吃力。那梁先生倒是耐心的緊,俯著身子,輕聲慢語地講解指點著,還不時伸手給致德做個示範,或者握著致德的手,帶著他領會其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