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十二人結陣,此刻何止是心意相通,大道息息相關,陸翬清晰感受到此人的怒火,笑著打趣一句,“罵人也不知道學學珠玉在前的陳先生,一點嚼勁都沒有的。”
地支一脈修士,本就是“含著金湯匙”的天之驕子,一個個開銷起來,也是大手大腳慣了的,但是等到隋霖前不久被國師府侍女之一的容魚領著去了一間密庫屋子,她一開門,隋霖瞬間瞪大眼睛,滿眼金色,“這麼多?!都是我的?!”
容魚淡然道:“修行一事,勞煩諸位各自努力。國師說了,會讓你們見一見何謂真正的天高地闊。諸位不能再當幾隻井底之蛙,小打小鬨了。”
隋霖提醒道:“大道潮水又洶湧拍岸來了。陳先生看著呢,也彆太打不還手了。我是無所謂的,幾位‘打手’,自己看著辦。”
按照餘瑜的既定計劃,是先硬扛下三次看看。反正儘可能更多拖延時間是大方向,畢竟外邊還有五嶽神君和大瀆公侯把守第二關呢,當然,彆拖到晚上。陳先生說啦,必須白日斬鬼!
一條粗如山峰的漆黑繩索,重重砸向地支一脈那位女子陣師的道場。
“午”字陣師,已經韓晝錦向前踏出一步,她周邊便有天地異象生發,完全不用掐訣念咒,無需步罡踩鬥,便憑空出現了一座山土皆是赤色、紫氣濃鬱如流雲的仙家宮闕,古樸殿閣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如有無數道家真人正在課業,靈寶唱讚連綿不絕,可與天地共鳴。
這處道場,是有大福緣的韓晝錦,年少登山時偶然入主其中的仙宮遺址,正是遠古桐柏福地的一部分,亦是上古浩然天下真人治所之一。
那條繩索狠狠砸在宮闕由真人唱讚、青詞寶誥造就出來的天籟大陣之上,刹那之間,地動山搖,雪白玻璃似的那層大陣屏障,出現一條條龜裂痕跡。
韓晝錦抬頭望向隻是挨了一下便差點崩碎的屏障,難免有幾分心驚,這道青詞屏障,是她剛剛成功煉化一部道書而成,她不是那種妄自尊大之輩,依舊內心頗為自得,不曾想竟然如此脆弱。
蜆似乎想起了什麼,原本無神的雙眸冰冷幾分,先伐此山,是下意識的行為,此刻這頭鬼物卻是有恨意神色,揮動袖子,駕馭神通,一尊巍峨法相如神靈持鞭伐山破廟,勢必將那處極為刺眼的道場打成齏粉。一鞭接連一鞭,將那青詞寶誥蘊藉文字道意造就而出的屏障打了個粉碎,猶不解恨,將那座座宮殿悉數攪爛,讓那些靈寶唱讚再無半點聲息,眨眼功夫,一座古山便已經是溝壑縱橫、黏液墨汁填充、如溪澗流淌滿山的恐怖境地。
女子陣師更是毫無還手之力,被一鞭瞬間當頭劈在天靈蓋上,再次被打了個身死道消的下場,山中不過是多出了條河床罷了。
蜆也不看滿目瘡痍的仙山,轉去攻伐第二道關隘,那是個站在小山嶺之上的俊逸道士,整座小山都被鼇魚翻背似的拱破,年輕道士身形掠起,在那破碎山石間蜻蜓點水,輾轉騰挪。蜆隻是心神微動,破碎不堪的小山便瞬間合攏,將其悶死。
第三處,一鞭竟然落空,在空曠無垠的天地間響起一陣鞭鳴,撕裂開一道長達數千丈的溝壑,內裡滿是哀嚎和嗚咽聲,無數的白骨骷髏在裡邊攢簇翻湧,試圖逃離那條苦海無邊的無水溝壑。
蜆微微訝異,稍稍定睛望去,那是一個道力淺弱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金丹境女子,亦是鬼物。
小小金丹罷了,也能施展出這等道力的障眼法?是了,蜆心中瞬間明了,是那山上的描眉客,境界不高,資質尚可。
妖豔動人的女子,迅速瞥了眼那條溝壑裡邊的白骨累累,非但不覺滲人,反而眼饞不已。
她心中大喜,被自己說中了,隻要合力將其斬殺了,於她自己而言,必定大補!說不定這輩子都無需考慮尋找大道資糧一事了?
昔年崔瀺所謂的大道契機所在,以邪門歪道躋身上五境之機緣,正是這頭十四境鬼物,正是今日?!
改豔,地支之亥。
她是一位鬼修,暫時金丹境。既是一位山上畫師的描眉客,還是京城那座“著名”仙家客棧的幕後東家。她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直到她遇到了同樣珠光寶氣的周海鏡,才算遇到了勁敵,也難怪她們一開始相互礙眼。
那位小陌先生,送給她一件裝在青竹筒內的法袍。她要是客氣婉拒什麼,就真是有鬼了。
上次“糾纏”大駕光臨客棧的陳先生,她不過是個金丹境,就已經可以讓既是武宗師又是劍仙的陳平安視線出現偏差,如果將來躋身上五境,她甚至能夠讓人“眼見為實”。至於能夠支撐多久的“真相”,就看她的道力深淺了。
既雞肋,也無敵。說雞肋,是說改豔單獨對上同境界或是高一境界的,確實意義不大,尤其是碰到最擅長一劍破萬法的劍修,尤其雞肋。說無敵,是隻要比她低一二境,那她就真是不費吹飛之力就穩坐釣魚台了,不用開啟陣法,不用動手,瞬間就起幻境,讓身在其中的修士、武夫乖乖“老死”在秘境中。
所以如果不是這場臨時大考,改豔很快就會去國師府當差。
況且改豔還是一位精通彩煉術、以一頂風流帳作道場的豔屍。
女鬼石榴裙下白骨累累,都會是她的裙下之臣。
蜆想了想,下一刻,黑漆漆的天幕,便一隻潔白如玉的山嶽巨手,裹挾著宛如天劫降臨的大道威壓,“緩緩”壓下。
將那坐鎮一座風流帳道場的豔屍,當場拍成一灘肉泥。豔鬼美人瞬間斃命,香消玉殞,風流脂粉飄散。
隻不過改豔“臨死之前”,抬頭朝那十四境鬼物投去一份輕蔑笑意,分明是一句無聲言語,老東西,等著便是,總會嚼了你的。
本該再闖一關的十四境鬼物,沒什麼“候補”後綴的蜆,竟是抬起袖子,一記手刀,遙遙當空斬下。
如巨嶽神靈以利刃截斷長河。
但是非但沒有將截流片刻,這條光陰長河不過是跟著她的手刀姿勢,一並下墜出了一個弧度,如同既有一幅韌性的仙家絲帛,始終不斷。
蜆咦了一聲。這條光陰流水,為何如此牢固?
除了尚未重塑肉身、重現陽間的幾位修士,其餘地支成員俱是被這麼“一拽”,導致他們神魂劇烈顫抖,遭罪不小。
餘瑜大喝一聲,“不妙,賊子要跑……”
整座道場都搖晃起來,隻見天地間破開一個大窟窿,出現了一座飄晃不已的拱橋,大袖鬼物已經大搖大擺走在一端,就要過橋。
頃刻間她就已經走到拱橋中央,下一刻就靠近了橋頭另外那端。
餘瑜抬起雙手,使勁一合掌,掌心和手背處雲紋古篆飛快蔓延開來,光彩煥發,如一輪冉冉升起的袖珍明月,明月升空,其中有一位手掌高度的少年劍仙,頭戴一頂芙蓉道冠,穿朱衣佩古劍,雪白珠串綴連衣縫,英俊瀟灑,十分仙氣縹緲。
餘瑜輕聲喝道:“走!”
長久保留一點真靈不改、寄居在這副劍仙皮囊中的這尊陰神,得到主人的這道敕令,身形化虹,祭出的一條纖細劍光更快衝去。
對於這撥地支修士,先前謝狗是做過一番總結的,無非是用縫衣人的路數,處處行僭越之舉,比如兵家小姑娘隨意敕令上古劍仙英靈的陰魂,韓晝錦竟敢擅自煉化上古真人治所,不是向中土文廟那邊交公,還有那個小光頭,在睜眼閉眼間,就能夠造化陰陽與勾連幽明,尤其是你一個修習佛法的小沙彌,竟然連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學到手,你家師父也不管管啊。
地支一脈配合得天衣無縫,能夠占儘天時地利人和。
既然能夠立於不敗之地,那麼第二個關鍵所在,就看殺力高低如何了。
否則就是一場各自比拚道力厚薄的水磨功夫,隻看誰耗死誰,終究意思不大。
拱橋之上,地支修士以搬山之術送去阻路的五嶽巨山,不知為何,一到了橋麵上,轉瞬間即是小如土垤,被高大女子隨意踩碎。
拱橋上空,猶有一道大火炎炎的如瀑劍光,朝那女鬼當頭斬下,卻被蜆隻是一揮袖子就席卷一空,聲勢浩大的一劍潦草收場。
拱橋底部,兩條由萬餘張驅鬼符籙銜接而成的鏈條,裹纏住蜆的腳踝,可惜她抬腳前行,始終無礙,反倒是隨意將其扯碎。
掌控一截光陰長河走向的隋霖也顧不得錙銖必較,韓晝錦等人瞬間重返陽間,韓晝錦滿臉冰霜,一咬牙,竟是直接將大道根本所在的桐柏道場祭出,砸向了那頭十四境鬼物的後背。
到了拱橋那邊,便小如一方玉印的道場,徑直穿透了女鬼的身軀,再被蜆伸手一抓,將其攥住,隨手丟入袖中。
那隻雪白大袖霎時間獵獵作響,震顫不已。
不斷有呲呲燒烤鮮肉的血腥味飄散開來。女鬼隻是神色如常,反正隻差一步就可以走到渡口了。
幾乎同時,便有一陣琉璃崩碎聲響。橋頭那一段,早有青衫客在那邊等候。
天地廣闊,拱橋也是不小,隻是此時此刻,就像一座隻能一人行走的獨木橋,雙方就此狹路相逢。
蜆第一次露出怒容,不過權衡利弊之後,她終於還是停下了腳步。哪怕隻差一步,她還是選擇了止步。
先前挨了一刀,吃不住疼的蔡學士翻身滾下田壟,已經咬著牙去山野間尋了些草藥,好不容易潦草包紮一番,也不知挨餓幾天,總算是養好傷口結疤了。也不知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便瞬間瞧見了天邊破碎,大日墜地,田疇消失,他好像也一下子還魂了,從上五境跌為地仙的鬼物,瞧見了那座拱橋之上蜆的身影,蔡玉繕一愣過後,趕緊扯開嗓子喊了句道友救命……
下一刻,他便發現自己蜷縮在路旁一個估衣攤旁,隆冬酷寒時節,鵝毛大雪在天地間飄著。然後麵門上挨了一腳踹,那攤主生得孔武有力,罵罵咧咧,讓他滾遠點,耽誤了生意就把他活剁了,要死去彆地方死去……蔡玉繕苦不堪言,瑟瑟發抖,最擅長寫雪詩詞的大綬朝學士,正要卯足勁罵娘幾句,卻見一夥地痞晃蕩過來,其中有個壯漢眼睛炙熱,嘀咕一句,洗一洗屁股也能用……
不過這就隻是可有可無的小插曲。
餘瑜他們如釋重負,虧得陳先生攔住了那頭鬼物的去路。
直覺告訴他們,這頭鬼物一旦過了橋,五嶽神君他們造就出來的一洲大陣,極有可能就會成為擺設。
問題是他們地支一脈,還沒來得及祭出那幾招殺手鐧啊。
失去了那座仙宮絳闕,韓晝錦有些失魂落魄。
她這位女子陣師,出身神誥宗的清潭福地,真正的幕後“東家”,卻是上柱國姓氏之一的紫照晏家,後者單獨在她身上,額外傾斜了極為可觀的天材地寶,耗費神仙錢無數。就像是一筆清潭福地、紫照晏氏、與國師崔瀺
的三方買賣。最大的受益者,當然還是韓晝錦。
讓韓晝錦脫離道牒,成為大驪地支修士之一,作為報酬,大驪朝廷允諾,將來寶瓶洲會多出一座宗字頭的道觀。事實證明崔瀺並未誆騙天君祁真,後來舊白霜王朝境內的靈飛觀,如今變成了靈飛宮。
不過當時晏皎然,作為崔瀺的絕對心腹之一,他覺得增添的道宮,又不是神誥宗的下宗,祁真豈會願意為他人作嫁衣裳,說不定還要害得神誥宗被分走寶瓶洲一部分道家氣運,未必會點頭。國師,不如換一個說法?
崔瀺也沒有解釋什麼,隻是讓晏皎然先談談看。
結果就是……異常順利,祁真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好像全不在意神誥宗白白送出一位資質福緣皆是極佳的修道胚子,也無所謂宗字頭道脈是不是神誥宗的香火。晏皎然事後有所明悟,真正的事功,不能看表麵的得失,實則全是在人心上邊下功夫。
先前陳平安就提點過韓晝錦,那座仙府遺址,大有來頭,可以去請教封姨。
就連見多識廣的陳先生,都說那將是一樁“天大的造化”。雖然有個“於她而言”的前綴,但是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封姨見著了拜訪火神廟的小姑娘,幫忙一語道破天機,韓晝錦終於找到了真正的陣法中樞,成為了這座道山的主人。
本來就跟客棧似的,轉眼便成真正道場。在那之前,韓晝錦就像空有一座寶山,明明見了祠廟,卻未曾燒香拜神仙。
不久之後,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劍仙劉景龍,南下遊曆期間,受朋友所托,專程去過一趟京城找到韓晝錦,指點她一番陣法。
報酬就是早就得到陳先生暗中授意韓晝錦,而她也確實感激劉景龍堪比傳道人的傾囊相授,於是她就請“有朋友在無酒不歡、與陌生人滴酒不沾”的劉景龍,結結實實喝了一頓熟絡酒。
葛嶺察覺到韓晝錦的心境,以心聲提醒道:“立即收束心神,不要自亂陣腳。”
韓晝錦氣笑道:“說得輕巧!”
年輕道士勸慰道:“既然有陳先生壓陣,總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韓晝錦點點頭,終於放下心來。
自從遇到了這位陳先生,他們的修道之路,可謂是各自迎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葛嶺,未。
他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相對於山澤野修一般自由自在的地支成員,年輕道士比較例外,他還有個公開的官場身份,擔任京師道錄,葛嶺掌管京師道正院六司之一的譜牒司。
要說誰最有可能率先躋身上五境,當然還是袁化境。不過韓晝錦和葛嶺的大道前程,卻是最被陳平安看好的。
看好韓晝錦,是因為她的那座私人道場,實在是太過珍貴了。而道士葛嶺,除了自身的道心堅定,還有一層額外的機緣,地支一脈,隻要有戰功,看似是袁化境獲利最多,其實不然,真相是葛嶺的大道裨益最多。隻因為現在他們境界還低,與山巔修士廝殺的機會並不多,此事並不顯著,相信等到他們陸陸續續躋身了上五境,就會逐漸意識到道士葛嶺的後勁之大,分紅之多。
既然是地支,那麼配以五行,未是陰土。若以人身相配,亥為頭,未為脊梁。以地支配臟腑,醜未則為脾。
故而葛嶺的存在,極其關鍵。
陸翬以心聲試探性問道:“是哪個‘他’?”
少年苟存搖搖頭,“看不出來。”
袁化境已經收起了無功而返的那把本命飛劍“火瀑”,心中有些感慨,同樣是一劍斬頭,效果竟然如此懸殊。
小沙彌趕忙低頭合十默念阿彌陀佛。
拱橋上,蜆死死盯住那個腰懸兩把佩劍青衫劍客。
那人笑言一句,“十四境鬼物,眼神便能殺人嗎?”
蜆好像沒了耐心。
十四境修士的道心一動,天地間愈發黑沉沉,好像將整條光陰長河都浸染成了一種濃重死氣的墨色。
陳平安瞥了眼她的袖子,“真被宋集薪這個烏鴉嘴給一語中的了,殷績你果然是暗中勾連白玉京。”
看來當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期間,趁著天機紊亂之際,白玉京那邊有高人暗中潛入了寶瓶洲。
靈寶城龐鼎?還是那個擋下謝狗劍光的無名道官?或者都是?
青衫劍仙雙手掌心,輕輕抵住兩把佩劍的劍柄,“此路不通,給老子退回去。”
蜆再無先前收拾那群螻蟻的閒適氣度,刹那間一張雪白臉龐如有無數眼眸拚湊而成,擁擠翻動,令人作嘔。
你既然要仗劍攔路,就以大道之爭硬碰硬一場,看看到底是新十四的道力更經得起消磨,還是嶄新飛升底子更厚?
蜆如散道,一身十四境道法如潮水般湧向橋頭。
隱約之間,高山矗立,武夫如神,不以劍術迎敵,他如武道走下山來。
隨便一腳踩下,就將拱橋震顫得橋麵粉碎,武夫單以一身拳罡劈開道潮漫天的昏暗夜幕,一拳砸中鬼物道身的腹部,打得天地搖晃,長橋斷裂,再一手扯住鬼物的脖頸,一手拽住手腕,硬生生將其扯斷。
暫時悖逆行散道之舉的十四境鬼物,依舊無法跨過那一步的天塹,反而在無形的道路上一退再退。
蜆的眼中,流露出一股牽連道心的震撼,你當真篡位了?!你這凡俗,竟然當真為人間武道做主了?!
砰然一聲,鬼物道身碎裂,往四周迸射開來。天地間悠揚響起嫋嫋餘音,長久
不息。
陳平安將逐漸化作劫灰的斷肢丟到一旁,卻是將那截袖子一抹,從中滾落出那座道山,再以手掌一拍,掠回韓晝錦那邊。
也不追殺那個在道場天隅一角重新恢複原貌的鬼物。
蜆居高臨下,衣袖飄蕩在天地間,眼神憐憫望向那一襲青衫,譏笑道:“那豔鬼想吃了我,又有誰想吃了你呢。”
他隻是與地支一脈淡然道:“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