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定風波(2 / 2)

劍來小說 烽火戲諸侯 13543 字 2個月前

與師兄崔瀺在城頭一彆,陳平安卻是從那海上“造化窟”醒來,“神”在人間遊走,豈不是大夢一場?豈無人生夢複夢之惑?

天上地下的兩條金線重新合一,再次撞擊在一起。如何分辨如天地通的節點,倒也簡單,隻看那火雨迸發之位置,便一眼分明。

一陣陣火雨距離人間越來越近了。偶有抬升,終究是無法一鼓作氣,將“天下”變成長久的“天上”。

鄭居中仰頭看著那份萬年未有之變局的壯觀畫麵,外界無法想象“陳平安”的處境,他倒是可以勉強理解幾分。

想必比昔年草鞋少年走在那座廊橋,總是要煎熬艱辛好多倍的吧。

畢竟少年當年是一步步走向未來,如今卻是走向此生大道的結尾。

一輩子如此眷念人間的人,

不過終究是與長久窺探他內心的天地外人、與內心深處許多無法挽留之人事,證明了一件事。

泥瓶巷的陳平安,我從小就是個好人。

“我要替崔瀺看顧住陳平安,神性不可過多,人性不可偏少。至於陳平安辛不辛苦,可不可憐,不在我的考量範疇之內。”

“我曾經與崔瀺下過彩雲十局。”

“崔瀺之所以輸給我,隻因為棋盤太小了。”

棋盤越大,崔瀺棋力越高。接手棋盤者,便是神性陳平安。

故而桐葉洲與仙人韓玉樹一役,後者曾經祭出宗門重寶,“陳平安”卻是意態閒適,毫不上心,隻說那位神女是……以下犯上!

共斬薑赦一役,“陳平安”放出的“神性”,當真是更像永恒理智且無錯無心的神靈嗎?難道不是充滿七情六欲的人?

大驪京城,被停水鏡釋放出來的所謂“神性”,為何偏偏對儒生下手最狠?

兵家初祖薑赦正因為知曉此事,才在後半段的生死戰中,選擇了極有默契的適度收手,任由真正的人性陳平安,將其劍斬篡位。

在那之前,薑赦何等殺心,殺意何其濃重,與“陳平安”公然宣稱昔年人間第一位斬殺神靈者,正是他薑赦!

霧影長久沉默,輕聲問道:“為何不再等等?等陳平安打造出‘大五行’。我不信你沒辦法幫他化解‘蜆’的十四境饋贈。”

鄭居中有些無奈,“也就你是親傳弟子,我才耐心如此之好。陳平安就問不出這種蠢不可耐的問題。”

霧影破天荒沒有繼續罵他。

鄭居中解釋道:“欲想狹路相逢,以弱殺強,就得模仿當年在小鎮殺蔡金簡的手段,勝在一個突如其來的措手不及,哪有什麼真正的萬全之策。國師府的那兩摞圖紙,都是故意給周密看的,就是要讓他誤以為一劍過後,雙方都開始積攢實力,穩穩當當擺兵布陣,有朝一日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廝殺一場。顧璨,我且問你,陳平安再聰明,比得過周密?”

霧影說道:“我覺得比得過。”

鄭居中也破天荒有些怒氣,他也有一種強迫症,最見不得傻子。

好在霧影補充了一句,“陳平安就隻是吃了年紀輕的虧。”

鄭居中說道:“那一劍,遞劍,挨劍,雙方都是故意為之。周密是先讓陳平安掉以輕心,誤以為能夠通過陳平安這座橋梁,獲得與人間的更多牽連。陳平安則是一方麵讓周密誤以為收官戰在一兩百年之後,與此同時,周密真正與人間牽連的,不是一座充滿塵世人心的橋梁,而是一座神殿,早就被神性陳平安淬煉過的‘地上’香火,夾雜著陳平安在麵對心魔之前、殺己百萬次,積累而出的無限小、卻無限多的人心和人性。周密不敢隨便煉化,又不舍得隨便舍棄,新天庭終究是個不可以外力摧破的完整的一的神道道場,隻好分出些許,強行塞入離真幾個身上,想要靜觀其變,但是這些新至高,終究隻是偽至高。居高臨下者看山河曆曆在目,仰觀山崖者望天光雲遮霧繞。大道一線天地通,隻好強行吃掉離真幾個,罵陳平安一句賤種,已經算是周密好修養了。”

果然,在鄭居中言語之時。

那條勢不可擋的天下金線,竟然出現了一陣絕對不合理的輕微搖晃,在沒有任何人間修士乾擾的情況下,出現了一陣陣瓷器出現裂痕的“細微”聲響。天地間響起如洪鐘大呂的陣陣大道浪潮,本就氣勢磅礴的那場滂沱火雨愈發璀璨奪目,雙方撞擊在一起的神性激蕩不已,愈演愈烈,一條金線瞬間“地上”極高。

鄭居中笑了笑,題外話一句,“陳平安在托月山,說自己若是元凶這般道齡,元凶都看不見他是如何遞劍的。不算吹牛。”

“顧璨,你們以為崔瀺真正想要遮掩的,是

那老劍條與陳平安的認主嗎?”

“錯了,是陳平安自孤兒起便不斷累加卻混淆一片的人神之性。那才是陳平安真正的可怕之處。以老劍條“劍靈”來遮蔽此事,最是合適不過了。”

鄭居中繼續說道:“我們幾個謀劃已久,真正的先後手,分彆是那部群經之首裡邊的兩句話。”

“第一卦的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當年驪珠洞天之內,殺機四伏,設置齊靜春的必死之局。卻沒有想到師兄弟雙方,卻已經在考慮如何解開人間的死結。

想要替人間掃去那片永恒陰霾黑雲似的遠古天庭遺址。

不事功至極致,自然無以成事。但是純粹以崔瀺的事功學問作為底子,卻是不行。算計人心至極致,反失天心。

任你開篇雄文,再雄心萬丈,終究有失偏頗,難稱大道之行也。至少崔瀺推行的事功學問不過百年,不是千年。

大勢傾軋在即,崔瀺來不及了。

“第二卦的‘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便是解此天大難題的答案,唯一的解法。顧璨,會背嗎?”

顧璨察覺到那條金線的地上頹勢,心急如焚,便沒好氣道:“老子會背你媽……”

鄭居中嗬嗬一笑,忍耐也是有個限度的,反正你小子如今就是個無關大局的廢物了。

所幸顧璨已經迅速改口,如蒙童在村塾背誦書籍,很快就念到了“黃裳元吉,文在中也。龍戰於野,其道窮也……”

顧璨突然閉上嘴巴,震驚道:“是你或者是崔瀺跟他提前約好的?!”

鄭居中搖頭道:“不是,是他自己想到的。或者說是他證道飛升之後的一份天人感應。”

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其實白澤最早賜名是“元吉”。跟著師父、抱著胡琴走過千山萬水的小道童,名叫“黃裳”。

世間最後一條真龍,在寶瓶洲南岸登陸,向北逃竄,一條走龍道,在驪珠洞天隕落。是為“龍戰於野。”

大綬王朝遊蕩多年的鬼物,承載了七千年天殛、飽受煎熬三千載的“蜆”,迎來一場兵解,“其道窮也。”

顧璨傷心道:“道祖也不說了,不敢為天下先。”

鄭居中笑道:“是說給你們聽的,不是說給某些人聽的。”

終究是個沒上過一天學的讀書人,到底是個長久希望他人不要長久失望的書生本色。

蠻荒文海周密,落魄山陳平安。

在這場天地通之前,在他們逐漸成為半個一的各自過程當中,他們雙方真正的大道之爭是什麼?

用人性誕生出最多的神性。

故而登天。

以神性誕生出最大的人性。

所以在地。

三教祖師散道,壓製周密欲想從人間汲取更多的人性。

道士仙尉看門,是為了防止神性陳平安變得更加神性。

在重返浩然之後,那些尤其顯著的憤怒,帶著深刻眷念的傷感,溫柔的眼神或是言語,就是由神性而生出的人性。

顧璨問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阮秀會做什麼?”

鄭居中說道:“得看當年齊靜春和崔瀺跟她聊了什麼。”

顧璨沉默許久,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有問過陳平安自己的意願嗎?有過在意他的想法和感受嗎?”

鄭居中給了一個好像可以有很多種解釋的答案,“不好說。”

當年。

師兄弟雙方聯手,與桐葉洲的蠻荒周密在桃葉渡一條船上,麵對麵聊了幾句。

在阮秀吃掉李柳的全部神性之前,他們一起來到了神秀山的山腳,山崖間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

阮秀坐在最高處的“天”字一橫上邊,神色淡然道:說道:“齊先生,我不想看到他。”

齊靜春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會帶著他一起來這邊。”

阮秀想了想,點點頭。

齊靜春轉頭看了眼身邊的崔瀺。師兄,如何?是不是你我人緣,高下立判?

崔瀺麵無表情,無動於衷。

昔年幾個同門當中,就數你齊靜春的勝負心最重。較真,執著,非要輸贏,必須拿第一,簡而言之,就是小心眼。

在齊靜春與阮秀言語之時,崔瀺倒是想起了一些過往小事,某些畫麵。跟阿良也有些關係。

胡子拉碴的矮小漢子,賤兮兮勸酒道:“小齊啊,你在桌上的酒品很過硬,是穩穩第一的,就是這酒量,差了點意思,彆說第一,都快要墊底了。”

滿臉通紅的少年立即不樂意了,一拍桌子,“什麼?!再來一壺!”

“左師兄和劉師兄已經被我喝趴下了,我怎就墊底了?”

“阿良,崔瀺,你們都彆跑!”

之後就是少年趴桌上說夢話了。

青年放下酒杯,依舊眼神明亮。阿良在那邊撅屁股夾菜,打掃戰場,盤子裡殘羹冷炙歸攏歸攏,也有一筷子不是。

滿嘴流油的漢子,抹著嘴碎碎念叨著,也不曉得以後哪位仙子女俠,能把勤儉賢惠的自己嫁回家,真是替她開心。

最後他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也不知道從哪裡順手偷來還是低價買來的“寶座”,男人把雙腿擱在桌上,輕輕拍著肚子,叼著牙簽,打著酒嗝,笑罵道:“你跟他鬥什麼氣。”

崔瀺微

笑道:“好玩嘛。”

阿良翻了個白眼,輕輕拍了拍少年的後背,非要忍著一次不吐,那點酒量能喝多少?這……揍性!嘿,我喜歡。

崔瀺皺眉道:“講點規矩,把腿放下去。”

阿良哦了一聲,立即放下腿。

崔瀺起身收拾碗筷,斜眼某個趴在桌上呼嚕如雷的壯漢,“劉十六,彆裝睡了,搭把手。”

劉十六立即挺直腰杆,裝傻道:“天亮啦?”

阿良鬼鬼祟祟,嘿,我又放回去了。

崔瀺瞪眼,卻是壓低嗓音提醒道:“阿良!”

阿良隻好悻悻然收起雙腿,崔瀺這家夥,他總有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強迫症。比如看到書頁折角,他就一定要撫平。不管是書架上的書籍,還是書桌上每一件文房清供的位置,都要擺放得絲毫不差。不過被幾位同門師弟們給折騰得亂七八糟的,他也從不說什麼,隻是默默自顧自“修正”那些物件的位置,左呆子稍微好點,劉十六有些是不上心,有些是故意的,小齊……當然隻是故意的!

見那崔瀺罵罵咧咧收拾碗筷,阿良笑道:“這就對了嘛,總算有點人味了。”

左右突然坐起身,開始算賬,伸手道:“阿良,六錢銀子,把賬結了吧。”

阿良裝傻,傷心道:“啊?我可是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自家人啊,左右,這就沒意思了,你們窮我便闊綽啦……”

左手隻是伸手,“彆廢話,劉十六,去堵門,他不給錢不讓走。”

到最後,一張酒桌,好像就隻有最單純的少年在那邊呼呼大睡。

老秀才剛剛寫完一部不曉得能否版刻付梓的書籍,整理好手稿,便循著酒香跑來這邊了,在門口那邊笑嗬嗬看過熱鬨過後,便心疼起來,擔心吵醒了年紀最小的學生,先生隻好雙手叉腰,小聲罵著屋內所有醒著的人。阿良將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放,鼻孔朝天,讀書人哎呦喂一聲,快步跨過門檻,來到財大氣粗的阿良兄弟身後,一巴掌拍在左右的腦袋上,“愣著乾嘛,給阿良倒酒,拿了錢,再去買點鹵肉下酒菜啥的,帶上十六,他個兒高,殺價起來,有氣勢,能省一點是一點,我再陪阿良喝點。崔瀺,你先背小齊回去休息,我們等會兒劃拳,彆吵醒小齊了……來來來,阿良,咱哥倆走一個,唉,怎麼回事,你給自己酒杯倒那麼多,我這酒杯少了,少了點,六錢銀子而已,苦著臉做啥子,你這般英俊倜儻玉樹臨風的豪傑人物,不大氣了麼……”

靈境觀。

老人笑道:“少年郎,故事講完了,要開新篇了。”

“陳叢”笑著點頭,站起身,從盤子裡撚起一顆花生米,放入嘴裡細細嚼著,微笑道:“大師兄,剩下的,都餘給你們了。”

天外,已經靠近新天庭的高大女子,雙手拄劍,暫時停步,笑言道:“可。”

崔瀺站起身,與小師弟作揖。

無限人性皆在此身的陳平安作揖拜彆大師兄。

一粒光亮,在浩然天下寶瓶洲處州泥瓶巷的祖宅,驟然亮起。

一條虛線循著草鞋少年走過的痕跡,在人間大地之上,劃出一條極其明亮的火龍。

火神阮秀,進入新天庭,高居王座。

天外,持劍者接引此這條起於人間的光亮。

天地人間,於是出現了第二條“天地通”。

持劍者大袖飄搖,去往人間,她笑顏溫和,她神采飛揚,好像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裡,放著萬年以前與萬年以後的整座人間。

“主人。”

所有神性悉數化作一把長劍,高大女子的身形虛無縹緲。

天地接壤,陳平安手持長劍,伸出一隻手掌,與單膝跪地的她伸手抵住。

“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天地必將給予長久沉默者以最大的雷鳴。

“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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