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公主請登基(二十九)(1 / 2)

因為天上有落雪,萬俟悠又召了京兆府尹來問今年冬天繁京城裡的屋舍修繕之事,還有公學堂、積善堂和撫幼堂的相關。

公學堂是萬俟悠這幾年間在繁京、玉州、朔州等地新建的學堂,凡是十五歲以下的少年男女都可以去入公學堂識字,前兩年是不收錢的,不僅不收錢,每日還包管一頓飯,要是學過了兩年,可以掏錢繼續讀“吏科”,要是沒錢,隻要能在經學、算學、律學三科中任何一科考得前十,也能在公學中繼續讀兩年的“吏科”,有了四年的書本打底,也足夠這些人去考個小吏。

現在吏部每年都會招一批“外派吏”,數量不少,這些吏員跟著各地的選官前往各地,不僅吃的也是官糧,到了地方上也能幫著各位選官做事,省得朝廷選派的地方官到了地方之後就被當地豪族壓製得不得動彈。

積善堂是專門照顧無依老者,撫幼堂則是收留孤兒,這兩處不是萬俟悠首創,大啟太祖立朝的時候,繁京就有了這兩處,可是隨著朝政廢弛、撥款難繼,到了先帝的時候這兩處都已經名存實亡。

萬俟悠為了整治吏治裁撤不少的無用衙門,這兩處,卻被她從塵埃堆裡撿了出來,重新打掃收拾。

京兆府尹宋靄今年也快六十了,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六年,想想他能經曆了那麼多大風大浪還穩坐京兆府,就知道這人是有些本事的。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個字——穩。

就像他提前備好的這份奏疏,朝廷的撥款、京兆府的調撥、各處府上給這三處的募款都有多少,如何分配,提前修繕花了多少,又有多少是學子、老人、孤兒過冬的,備了多少炭、多少米、多少厚衣厚被,每一筆都有來有去,清清楚楚。

“宋府尹,朕每次看你這奏疏,都覺得站在朕麵前的人不是你,而是幾十個老吏。”

宋靄低著頭,臉上掛著笑:“陛下覺得微臣這賬算得紮實,微臣可當不起這等誇讚。”

“擔得起,怎麼擔不起?這繁京城有你鎮著,朕一貫是放心的。”

穿著一身銀朱色對襟大衫,萬俟悠一邊看奏疏一邊說:

“這幾年繁京城的冬天比從前冷了不少,夏天的雨水倒是少了些。”

確實如此,繁京一地從來是夏日多雨,冬季不寒,是北方難得的四季合宜之地,這些年夏天越來越熱,冬天越來越冷,從前那種繁麗嫵媚的氣象都淡了許多。

“幸好陛下一直讓百姓拓荒開田,這些年雖然有些災患,繁京的糧價倒是一直平穩。”

話是這麼說,宋靄自己也清楚,能讓繁京附近一直穩妥,陛下花費的心力極大,這些年,沒有一年能稱得上是風調雨順,天災有,人禍也有,陛下用繁京的糧倉穩住的是天下的民心。

宋靄有時候也會在心裡將陛下與先帝甚至神宗相比。

神宗沉迷神鬼之論,朝中之事一概仰賴世家重臣,隻要朝廷能給出銀子,他從不關心百姓疾苦,在他治下,繁京之中世家大盛,

各色園林奇景琳琅滿目,隻看繁京幾乎是一片天上神都的盛世景象,可繁京之外,百姓流離失所,土地皆被世家大族所奪。

那時他也不過是個剛剛考中的進士,心中一腔熱血想為天下黎民蒼生請願,卻舉步維艱。

他寫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奏疏,想要趁著翰林為陛下禦前奏對的時候呈上,可他等了一個月,又一個月,神宗根本不見他們。

神宗見的是進獻奇珍異寶的世家,見的是進獻天降祥瑞的藩王,什麼民間疾苦,什麼一腔熱血,他根本想都不去想。

苦讀十餘年,自以為通曉古今,卻不如幾個月的煎熬讓人懂的更多。

於是從翰林院出來,明明有機會留在六部,宋靄還是自請外放,等他再回繁京的時候,就是因為在地方上因為善於勸課農桑、充盈府庫,而被先帝調回京城升為京兆府少尹。

和神宗比,先帝有一副勵精圖治的皮囊,他坐在朝堂上,似乎是野心勃勃真的想要成就一番文治武功,

但是他實際做的事,卻跟他的想法相去甚遠,因為先帝實在太“聰明”了。

在與人爭鬥的小道之上,先帝極有天分,神宗朝時候猖狂的世家,被他合縱連橫連消帶打滅了個乾淨,若隻是停在此時,先帝還能被稱一句守成之君。

可惜,這樣以人打人以人殺人的手段用多了,先帝就沉迷於這般手段,他挑動世家內鬥、皇子內鬥,總想要坐享漁翁之利,總想要彆人鬥得一片狼藉之後拜服在他的天威之下。

最後,被他當做棋子來用的小女兒,繁京城中以茉莉相稱,如嬌花一般對待的小公主,卻成了真正的勝者。

哪怕公主成為了皇太女,宋靄起先也是沒把她放在眼裡的,他坐在京兆府裡看著偌大繁京你方唱罷我登場,三皇子得意過,大皇子得意過,二皇子得意過……他們又都去了哪兒呢?

真正讓他改觀的是,皇太女她借口自己做夢夢到了神宗,停了陛下的修陵。

皇太女,相比較其他皇子,她不過是個陛下的無奈之選,換了任何人到了她的位置上都應該依附於陛下才對,可她偏偏就敢在自己並無足夠依仗的時候為了繁京百姓掀了桌子向朝廷、向世家、向她的父皇要錢。

朝中人仰馬翻,宋靄卻樂得躲在府裡偷喝了兩瓶好酒。

那之後,他就是世人所不知的“太子黨”了。

從前的皇太女、皇太子,如今的陛下最喜歡的就是賬目分明,他自然要把賬做好做穩,做得全天下都沒人比他更好才行。

彆說那些從東宮時候就跟著陛下的女算官們,就算這整個大啟所有的州府老吏同台算賬,他宋靄也能是讓陛下最滿意的一個!

“陛下關心農桑,百姓之幸也,想來這物候之變也不過是一時之困,很快就能過去。”

隻有宋靄自己知道,他這溜須拍馬的話到底有多麼的真誠。

萬俟悠想的不僅僅是百姓能不能吃上飯:

“天候有變,農事艱難,各地百姓想要保住自己的

地也難了。前兩年流民遍地,各地的隱田隱戶也比從前多了不少,越知微在東南,卓嫵君在西南,孫瑤瑤在淅川,韋琳琅在淄州,朕讓她們用拋荒地和收繳來的藩王田地重新均田,都做的很是艱難,百姓落入各地世家之手,難回故地,各地豪強趁機占地……”

要不是因為她們在下麵行事艱難,萬俟悠也不會想到在各地開公學和吏科。

尤其是淄川一代,世家豪族早就當作是自己的掌中之地,臨淄王死了,他們就把整個淄州都看成了自己的地盤,韋琳琅出身清流門第,祖父韋存友生前是青山學院的山長,學生遍布朝野,就算如此,她去了淄州也是被人堵門三月難出。

好好一個朝廷委派的淄州彆駕,差點兒被餓死在府衙裡,幸好韋琳琅也沒那麼笨,在府衙裡頓了三個月,她憑借十幾年前的案卷懷疑盧家侵占官糧勾結造反的臨淄王,又讓人向守軍求援,這才有了破局的機會。

見陛下垂眼為難,宋靄想了想,說道:

“均田一事乾係甚大,陛下要是想要此事能成,微臣鬥膽進言,均田一事不能隻用越巡按這些人,她們大多從東宮時候就跟在陛下身邊,又是女子,實在是太過惹眼,天下豪強同氣連枝,知道了陛下的意思,隻要越巡按她們稍有動作,那些高門豪強就能想出幾百種法子對付她們,哪怕她們身上有聖眷在身,可隻要一點點從陛下處下手消去對她們的信任……如此一來,她們如何成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萬俟悠抬起頭,看向這位一貫過於沉穩的京兆府尹。

“你的意思是,朕應該讓這些豪強顧不上她們?”

宋靄連忙盛讚:“陛下聖明。”

萬俟悠放下了手裡的折子。

“我本以為那幾個地方剛剛受了災,藩王手裡的地也都被朕收回來了,怎麼都該比旁處行事容易些,倒忘了那些人一貫貪得無厭,朕以為那些地已經歸了大啟,他們倒覺得一場洪水下來是老天爺給他們賞人賞地。”

宋靄低下了頭。

遠在地方的豪強負責給人添堵,身在繁京的就負責在陛下的麵前抹黑那些推行均田的官吏,偏偏她們還是女子,汙起名聲來也容易。

“既然給臉不要,那就換個法子吧。”

已經到了而立之年的陛下起身,一身的銀紅色在外麵白雪的襯托之下越發繁盛明麗,猶如一團在冬日裡灼燒著風雪的火焰。

“從明年開春起,整個大啟所有州府道,都開始量地查田,查隱田,查隱戶。”

手指在桌案上輕巧了兩下,陛下微微側頭看向宋靄。

她的眉目依稀還有幾分年少時候的張揚和明秀,也因為身上極強的君威之勢而越發懾人。

“聞尚書年紀大了,精神也有些不濟,宋府尹,你可願意接了戶部尚書一職?”

說完,她先笑了:

“這個戶部尚書,以後可是個實實在在的苦差事了。”

宋靄連忙跪地:

“陛下有命,臣萬死不辭。”

“彆

說這種話,好好活著,好好做事。”

聽見陛下這麼說,宋靄微微抬頭,看見了陛下在紅衣之下淡青的褲腳,突然想起自己下朝後幾次見到陛下,陛下都穿著顏色淺淡的衣裳。

因為去年告老還鄉的宰相蘇至正上個月去了。

蘇相去了,在那之之前,鎮守了大啟一輩子的老鎮國公去了,曾幫陛下出謀劃策的前戶部尚書柳承雍去了,將自家孫女送到東宮的韋存友也去了,現在,陪著陛下從東宮走到現在的聞尚書也病了。

元戎初年前後的老臣如同秋天的落葉一般不見了蹤影,自然得有人繼續向前走,繼續陪著陛下。

宋靄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陛下,臣自然會好好活著,臣還得給陛下算出天下最穩當的賬出來。”

等宋靄退了出去,萬俟悠沒有立刻坐下看奏折,而是依然看著窗外。

集賢殿的外麵有一棵柿子樹,現在那樹上還伶仃掛著幾個柿子。

是給冬日裡覓食的鳥雀留的。

人摘柿子都知道給鳥雀留一口彆傷了天德,唯獨對其他活生生的人,卻恨不能算儘錙銖。

“陛下要是覺得悶了,不如晚上召了人來彈琵琶……”

聽見重紫這麼說,萬俟悠微微轉頭。

“彈琵琶也沒意思,最近茉莉銅牌在誰手裡?”

重紫笑著說:

“自從杜通政離京,陛下就把銅牌給了陸副使。”

聽見銅牌在陸晉的手裡,萬俟悠挑了下眉頭:

“我給他銅牌是讓他通政司有事的時候入宮奏報,怎麼也沒見他來過?”

重紫還是笑:

“陛下,陸副使此時正在外麵。”

“這倒是巧了。”萬俟悠笑了笑,又看一眼外麵的雪,她說,“下雪天也難為他來一趟,給他備一份晚膳。”

“是。”

重紫行了一禮正要下去,卻又被萬俟悠叫住了。

“之前我讓於蘭娘替我在繁京城裡找了四處宅子,隔得都不遠,都是三進,這一處略大一些,裡麵還有十幾棵桃樹生得不錯。”

一貫沉穩的禦前大女官怔愣著看著自己自幼照顧的陛下,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見她這般,萬俟悠笑了。

“怎麼了?你們四個都不肯離宮成婚,你也不肯像重丹重藍一般出去當代天巡狩的監察,我自然要給你們多打算,一人一處宅子,兩處鋪子,都是從我的私房裡出的……要是早知道我給你買套宅子就能看你這般哭,我一年給你買一套。”

最後一句萬俟悠是想哄重紫的,不成想卻讓她哭得更厲害了。

“陛下,您怎麼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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