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姑娘請披黃袍(三)(2 / 2)

手感真好。

“就比如說,從先帝開始,重推女官

入朝,至今十幾l年,雖然不斷有小人作祟,又有那等卑劣之人結黨營私阻撓女官一事,可女官們還是站在了朝堂上,越來越多。這就是勢。”

柳朝妤一手攬著孟月池,轉頭看向其他人。

“你問問這些大人,他們一個個都是學富五車的飽讀之士,又有誰能逆勢而為呢?”

說話之時,柳朝妤心中有些遺憾。

她知道柳朝姝的性情,本以為她今日已經替柳朝姝做到了這一步,她總能走出來,沒想到真正走出來的是個小姑娘。

還是個聰明的小姑娘。

柳朝妤目之所及的男人們,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是能逆勢而為之人。

柳朝妤笑了。

“我出京之時,陛下與我說,如今女子為官一事在大啟各處推行,偏偏有些地方,有些人,自以為能與勢相逆,實在可笑。”

她端起酒盞,抬眸看向其他人。

“各位大人,你們說,這是不是極可笑之人?”

孟叔恒無聲地吞了下口水。

到了此時,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柳朝妤借了他們孟家的地方,正正經經地辦了一場鴻門宴!

堯州司馬連忙岔開話頭:“柳大人,喝酒之時怎麼談起了政事?”

“給小輩講書,忍不住就講起了此事,說起來,十多年前,我姐姐才華絲毫不遜於我,可惜當時還未有女官複朝一事,我姐姐是個孝順的,不忍柳家人丁凋零,才決心成婚。幸好,她養出了這等好女兒。”

孟叔恒緊咬著牙齦。

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已經變了。

《婦行鞭影冊》是什麼東西?放在二十年前那是逆書!

你孟家好本事啊!早早就做好了打算,娶了柳家女兒不說,還教自家的孩子這等東西!恐怕早就與這些為官的女子勾結在了一處吧?

孟老太爺的臉色已經漆黑如墨,卻想不出挽回之法。

他用陰沉的目光掃向自己的兒子,又看向那個被柳朝妤攬著的女孩兒。

好,好,好,果然,不安分的娘,就能生出這等不安分的貨色。

旁人都難受的時候,柳朝妤卻覺得心裡快慰。

當年她祖母是如何離開朝堂的?堂堂戶部侍郎,被逼隻穿中衣,腳踩熱炭。

扶正之亂分明是因為哲宗急病而逝,隆盛太子與當時還是誠安郡王的代宗之間的皇位之爭,那些擁立代宗的男人們卻把此事定為女子禍亂朝堂,羅織罪名,逼著所有的女官退朝。

這些男人們,他們自己黨爭傾軋,還知道給彼此留一個後路,對女子的時候,卻放任一群禁軍對請命的為官女子和女進士、女學子百般羞辱,用熱炭逼身,讓她們毀容毀相,再無出仕的機會。

明宗萬俟悠、仁宗萬俟潤、穆宗萬俟姻三代女帝篳路藍縷六十餘載,終於讓女子能夠走到明光之下,卻被這樣的下作手段給毀了兩代英才。

代宗一開始還假惺惺,說什麼為官不分男女,皆有功於朝野,女

子們還是可以為官的,卻一次次默許禦史大夫們汙蔑為官的女子。

漸漸的,朝堂上僅剩的女官也沒了蹤影,又有各種手段打壓女子學堂,製約女子參考科舉。

比如臭名昭著的“記名法”,如果一科召二百名進士,其中女子占其中的六十名,那這二百名之外,就還有六十名男進士作“記名進士”,不能做翰林,卻也可以選官出仕。

幸好,代宗繼位之時已經年近五十,他用儘手段爭來的皇位也不過坐了十幾l年,先帝啟哲宗體弱無子,為了對抗朝中日益坐大的勳貴,扶植自己的女兒,也就是當今陛下登基,不得已再次啟用女官。

當今陛下繼位至今十載,因朝中積弊,又想效仿明宗重新丈量天下土地,重啟之前不得不中止的稅改,也如當年明宗一般對為官的女子青眼相待。

短短幾l十年,於她們柳家,就已經到了第三代。

她祖母鬱鬱而終,她姨母十六歲立誓不婚撐起柳家,煎熬數十年,到她此時,柳家女子才再次有了能“借勢而為”、“仗勢欺人”的時候。

孟月池選的這句話或許是巧合,卻真的對了她的心思。

“此次來堯州探望親姐,所見各位大人都是極聰明之人,行為舉止之間令本官我很是欽佩。想來,各位大人絕不會逆勢而為。”

柳朝妤語氣很是懇切,仿佛有感而發:

“堯州一地為官的女子似乎不多,無妨,廬陵距離堯州也不遠,從前勇毅學宮的祭酒薛重歲薛老大人在廬陵建起書院,各位茶商、鹽商送來之物,我將悉數送往廬陵,我這小甥女,我也會把她送去廬陵讀書,她是個聰明伶俐的,要是運氣好些,說不定過幾l年,孟家還會再出一個進士。”

說完,她笑了。

孟月池仿佛有些害羞似的微微低著頭。

她能感受到許多目光,這些目光中毫無善意。

可不知道為什麼,她不害怕。

她心裡有一種奇怪的篤定,那些不善的目光其實很弱小。

柳大人隻是一個人,一個人,也比其餘所有人都要厲害,因為,大勢在她。

這就是“勢”的力量。

孟月池又學會了一點點道理,她很高興。

哪怕父親憤怒地看著她,她還是很高興。

一直到酒宴結束,柳朝妤都一直將孟月池留在身邊,甚至將堯州的各位官員的身份來曆一點點教給她,仿佛真要將她教成下一個女進士。

席散之後,她讓自己的親信將小姑娘送回疏桐居。

“這個給你。”

悄悄打著小哈欠的孟月池傻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手裡的“禮物”——一把半尺長的匕首。

“‘女子未必嬌容顏,女子必有利兵刃’,出處是《婦行鞭影冊》第五卷,這書挺好,偏偏我姐不喜歡。”

孟月池雙手捧著匕首,連忙行禮:

“謝謝大人賞賜。”

“今夜之事,我記住了。”柳朝姝摸了摸她

的頭,“你這個小腦袋,我真喜歡。”

穿著一身湖藍衣袍的女子直起身,伸了個懶腰。

“你早些回去吧,我還得跟我姐吵架呢,將你牽扯進來,我姐今晚上至少罵我兩個時辰。”

說話的時候,她對著小姑娘眨了眨眼。

小姑娘笑了。

又過了幾l日,讓孟家上下都難受的柳朝妤終於走了,孟月池突然多了個新差事——老夫人讓她去寧壽堂的佛堂裡撿佛豆。

孟月池第一次去的時候正好是嫡母柳朝姝出門為孟家世交女兒送嫁的時候。

嫡母一去兩日,孟月池就跪了兩日,膝蓋以下都是青的,根本站不起來。

劉嬤嬤哭著背著她回疏桐居,路上,孟月池看見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走過來,眼中都是心疼。

“池兒,你若是安穩些……”

安穩些?

孟月池無聲地將小腦袋轉了個方向。

過了一會兒,她說:

“月池謝父親教誨。”

柳朝姝前腳到家,後腳就知道了此事,她勃然大怒:

“你們有什麼脾氣找準了人再發,磋磨一個孩子能顯出你孟家的體麵和本事嗎?”

孟叔恒見她的模樣,冷笑了一聲:

“孟家的體麵不是都已經被你那能乾的妹妹給毀儘了麼?你可知道,若不是我已經得中省試……”

“嗬。”柳朝姝冷笑一聲,徑直讓人將孟月池從疏桐居搬去正房。

孟月池的腿養了整整二十日,才恢複到跑跳如常的樣子。

《婦行鞭影冊》她也看完了第六冊。

期間,孟叔恒已經啟程前往繁京,帶了上千兩銀子,一車行李,還有他剛新得的寵妾。

他一走,三房的下人在孟家備受排擠,連柳朝姝說話都不如從前好用了。

臘月,柳朝姝給自己姐姐和姨母寫的信被人擋了回來。

正月是迎來送往的待客之時,老太太卻說自己的三兒媳身子不適,甚至不讓她出來見客。

“噠、噠——”

柳朝姝的手指敲在了桌上。

“看來孟家是鐵了心,不想讓月容和月池去廬陵書院了。”

琴嬤嬤對著孟月池歎氣。

小姑娘看著自己養在兩個籠子的畫眉鳥。

看了好一會兒,她打開了籠子。

琴嬤嬤的賬冊上,還有她寫的“畫眉一對”。

兩年前,她親手寫了上去,兩年後,她親手將這四個字塗掉了。

拿著筆,她輕聲說:“嬤嬤,就算不行,我也,爭過了。”

她沒認命呢。

琴嬤嬤忍不住抱住了她。

她家姑娘這麼好,不認命不自苦,怎麼還是這麼苦呢?

正月十五,闔府家宴,老太太笑著說自己天天在寧壽堂有些寂寞,想把三房的庶長女養在膝下。

柳朝姝沒吭聲,她看向

在座的每個人。

沒有人敢與她的目光對視。

“老三家的,你要是累了,就回去歇著吧,好生修養。”

柳朝姝冷笑一聲,連禮都省了。

“月池,我們回去。”

孟月池看著擋在自己麵前的精壯仆婦,又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笑著看她:

“好好念念經,學學女工,過幾l年就要成親的女孩兒了,還是安穩些好。”

孟月池沒說話。

她耳慢語遲,倒讓她看著有些超乎年齡的穩重。

驚惶也好,害怕也好,都不會顯露在臉上。

“祖母,您好像一出生就這麼老了。”

老夫人瞬間驚怒:“你說什麼?”

孟月池笑了。

跪佛堂,數佛豆,她又不是沒做過。

泥胎塑成的佛俯視著她。

她抬頭看著,覺得這個佛很有趣。

這個佛,好像祖父啊。

深夜,孟月池昏昏欲睡,卻在幾l個管教嬤嬤的看管下不準入睡。

突然,她聽見了一陣嘈雜聲。

“把我女兒交出來!”

“柳氏!你瘋了?”

“嫁進你們孟家,我才是瘋了!”

佛堂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借著冷冷的月光,孟月池看見了自己的嫡母,孟家麵硬心軟的三夫人,柳氏一族那個總是在猶豫和彷徨的柳朝姝。

她的手中握著一把長劍,寒光森然。

在她身後,是她的陪嫁婢女和嬤嬤。

琴嬤嬤拿著一根長棍子,是挑鳥籠用的那個呢。

還有劉嬤嬤,高高壯壯的她手裡拿著三把菜刀。

柳朝姝大聲說說道:

“今日我就要送我女兒去廬陵書院,我送定了!你們誰敢阻攔?”

“‘女子未必嬌容顏,女子必有利兵刃’,出處是《婦行鞭影冊》第五卷,這書挺好,偏偏我姐不喜歡。”

——孟月池突然想起了柳朝妤說過的話。

她母親,明明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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