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月容一進來飯堂就看見了自己的阿姐,她也沒忘了跟息猛娘打招呼。
“你問她。”
息猛娘立刻接話:“極好極好,我今日被摔了六次,痛快至極!”
“哎呀!不是說蒙學童不能上場嗎?”
息猛娘吃了一口雜糧飯,笑著說:“
我年紀大呀。”
孟月容實實在在地羨慕了。
孟月池無奈地搖搖頭,不想理會這兩人。
回了住處,孟月池剛拿了藥油去找息猛娘,就看見息猛娘捏著一個藥包皺著眉頭。
“剛剛有人給我送來了藥。”
孟月池在紙包上看見了一個“顧”字。
“彆用他的。”
“好。”
息猛娘乖乖聽話,眼巴巴看著孟月池關了門窗,她自己撩開衣裳,被孟月池將藥油推在身上。
“今日你怎麼不太高興?”
孟月池沒說話。
息猛娘勇武奮進之時旁人卻隻盯著她的旋裙——孟月池能察覺到自己胸中有暗火。
“你同我說,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孟月池唇角輕輕動了下:“無人欺負我。”
她手上用力,息猛娘“嘶”了一聲。
“你說我去尋薛三娘子,私下跟她討教兩招,她會教我麼?”
“會。”
今日場中之事孟月池看得清楚,無論薛三娘子還是武夫子都對那幾個男子的言行不滿,對息猛娘也都頗為疼愛。
“廬陵書院的夫子最愛意氣風發、不甘人後之人,你這般做,夫子們隻會歡喜。”
息猛女猛地起身,差點用自己的後腦勺痛擊了自己在書院唯一的好友。
“那你跟我一起去唄!咱倆還能作伴練武!”
“我不去。”
孟月池看了看自己纖細的手臂,她比同齡人還要矮小一些,在體學一科上,她隻打算按部就班,實在沒什麼進取之心。
“唉。”息猛女失望地趴在床上。
因為息猛女太窮,住的不是廬陵書院的學子寢房,而是和廚房裡一位的姓魯的幫工嬸子住在一處,早晚,息猛女還要在廚房幫工賺飯費。
見孟月池從“下人房”裡出來,一個脖子上戴著珍珠瓔珞的女孩兒站在廊下看著她。
“孟月池,你好歹也是堯州大姓之女,怎能自降身家和這些粗鄙漁女混在一處?”
孟月池抬眸,對她點點頭,便徑直繞過她向學堂走去。
今天要練的字還沒寫完。
那女孩兒見她如此,冷哼了一聲:
“你這般小家子氣,難怪旁人都說你是孟家的庶女,果然是上不得台麵的貨色。”
孟月池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她。
那女孩兒見她直直看過來,眼神有些閃躲。
“你是?”
女孩兒氣惱:“我是文嬌兒,我們永州文氏比你孟家可高出不少呢!更何況你還隻是個庶女!”
“我知道了。”站在遊廊上的少女點點頭,微風拂過她的碎發,她抬手掠開,動靜之間春風融融,“你是永州文氏嫡女,便覺得自己是能上了台麵的貨色,身家頗高,極好,我記下了。”
說玩,她轉身繼續往學堂走去。
文嬌兒猛地跺腳
:
“孟月池!你欺人太甚!”
可她除了跺腳之外,也做不了彆的。
快走到學堂門口的時候,孟月池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腰間,將帶子鬆了鬆,直接將腰上的旋裙給扯了下來。
不聲不響之間,孟月池成了整個蒙學裡第一個不穿旋裙的學子。
息猛娘察覺此事的時候,已經到了又一次的體學課上。
“月池月池,替我拿著旋裙!”
她看見了孟月池隻穿著繡褲,突然很高興:
“你也想被薛三娘子摔打?”
孟月池的語速比平時快些,隻兩個字:
“不是。”
息猛女嘿嘿一笑,愉快地下場挨摔。
她真的私下裡去找了薛三娘子學醫,每天身上都有新的傷,到了此時卻能看出她摔的比旁人有技巧了。
有一次,她甚至能翻身去試圖反抓薛三娘子的手,可惜失敗了。
這也足夠讓兩邊上課的學子們驚呼拍手了。
武夫子邵春霜眸中流露出了欣賞之色,被孟月池看見了。
孟月池垂下眼眸,遮擋了心裡的歡喜。
息猛女根基太薄弱,能有一長處入了夫子們的眼,就算明年不能直接考入常科,也能在蒙學再留一年。
“許奉安,你下來,再來討教一下薛三娘子。”
上次課上還桀驁不馴的少年縮著脖子下場,神色有些沮喪。
老老實實挨摔,老老實實受訓,老老實實回去。
仿佛是被拔了毛的鵪鶉。
顧淮琢安分守己地站在自己的同窗之間,這次倒是沒武夫子點下來,孟月池想起那一包藥粉,就知道他定是已經找武夫子認錯了。
乖覺之輩。
日子一天天過,孟月池每日練字十篇,不知不覺,她的寢室書案上就堆起了厚厚的一摞。
一日中午,她用過飯後,沒有練字,而是將自己最滿意的字挑了十篇出來,卷起。
鶴洲最高處是廬陵書院的書閣,書閣後麵就是一排夫子們居住的屋舍。
梨花謝了,金色的梔子開得正好,孟月池路過的時候忍不住看了一會兒。
正午時分金色的光映在她的眼裡,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又笑了。
“字練的不錯,就是太收著了。”
樹下,滿頭白發的薛重歲坐在搖椅上優哉遊哉,一頁一頁翻了一遍。
看著花兒一般的少女,她笑著指了指幾上擺的枇杷。
“你吃你的,光站著倒像是受訓來了。”
孟月池拿起一枚枇杷,撕去了皮,卻放在了薛重歲的手邊。
老太太歪頭看她:“我讓你吃,你給我乾嘛?”
孟月池又拿起一枚枇杷,嘴裡說:
“總覺得您懶得給枇杷去皮。”
薛重歲眨眨眼,笑著拿起去了皮的枇杷:“你還真說對了!我真不耐煩你們南方這些水果,跟人似的
,都得扒了皮才能品??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切開都不行!”
孟月池把第二顆枇杷自己吃了。
十歲的小姑娘被甜得眯起了眼睛。
“凡是要去皮的水果,總是水潤多汁,您嫌麻煩,不如尋個人替您去皮。”
“哈哈哈哈哈!古靈精怪!”薛重歲抬手,隔空點了點孟月池的小腦袋。
在廬陵創辦書院,以薛重歲之聲望,不難,可細微之處,卻掣肘頗多。
“月池,你可知道我為何要來廬陵辦學?”
孟月池將第三枚去了皮的枇杷放在了她的手邊。
“廬陵,書香腹地。”
“於男子是書香腹地,於女子,卻是桎梏最深之處,你有個交好之友叫息猛娘對吧?”
孟月池點頭。
“她是陽湖漁女,父親生前有漁船兩艘,隻她一獨女,按照明帝時候的《大啟律》,她父親去了,兩艘船都是她的,按照穆宗時候的《大啟律》,她父親去了,族中可按照市價五成收了那漁船,但要將她供養至成年。可如今,她爹沒了,她族中直接霸占了漁船,還要將她賣了,她求告官府,官府要把她送還族中……”
薛重歲語氣平淡,她活得太久,經曆了太多,已經極少會有憤怒之意了。
這天下有無數的息猛女,還有無數女子,連息猛女都不如。
“世人總以為扶正之亂是瞬息之間的天翻地覆,又哪知道是日拱一卒,滴水穿石?世家勢大,朝臣結黨,稅法荒廢,穆宗隻能退讓。明宗有聞初梨、蘇姮兩位女相,還有六位女臣入了淩煙閣,英宗有喬淑娘、左秋月,穆宗臨朝之後,六部尚書就隻有一個女子當過,遑論女相。”
拿起去了皮的枇杷,她笑著說:
“我來廬陵,因為廬陵,這書香腹地,也是朝臣結黨的根脈所在。”
孟月池沒說話。
“我在此地能破開一石,繁京中的女臣就能少三分阻礙,懂了嗎?”
孟月池撕掉了一塊枇杷皮才說:
“可您不耐煩給枇杷去皮,廬陵到處是枇杷人。”
“哈哈哈,枇杷人!”薛重歲被自己這個小徒弟給逗笑了,“你說找人替我去枇杷皮,你想找誰啊?”
孟月池低下頭,說:
“我隨我娘拜訪過米大家,她頗得江南女眷敬重。”
“米大家?米修如?她出身端陽米氏,你可知道端陽米氏?”
孟月池搖頭。
薛重歲看了眼從樹葉間投下的碎光,說:
“那也是好幾十年前的事兒了,我還沒出生呢。米氏一族的女眷被孝威皇後申飭,全族女子都嫁不出去了,隻能投身科舉,也出了不少人才……米修如的祖母曾是光祿寺少卿,隻可惜,扶正之亂前,她就投靠了代宗,代宗免了她的官,給她封了二品誥命,就讓她榮歸故裡了,米修如所得的這份敬重裡,可是摻了些恨的。”
這份恨意,和那些女人流的血一樣,幾十年光陰是無法將它們擦洗去的。
“摻了恨也無妨。”
小姑娘將最後一枚枇杷放在了薛重歲的手邊。
還是去了皮的。
“愛則輕拿,恨則重砸,總有,用法。”
拿起那枚枇杷,薛重歲看向她,淺淺苦笑:
“小丫頭,你怎麼才十歲呀?快些長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