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2 / 2)

少年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抹鮮紅朱跡,但他終究是男子,遲聿可荒唐一時,但終究是絕對清醒之人,既然舍不得殺她,囚她也好。

山河未定,諸侯國蠢蠢欲動,他故意不去想她,禦駕親征不知凡幾,於汗青上留下濃墨重彩之筆。

但終究心軟,十年來吃穿用度皆是不少,遲聿在等,她何時又想主動找他。

幽禁十年,誰人可以耐得住十年寂寞?

可他沒有等到。

季春之時,殿外春風送暖,淅瀝小雨卻開始落滿長安,飛甍簷角下,鐵馬叮咚作響,遲聿驟然心煩,重重擱下筆來。

尚未開口喚人,便聽見殿外驟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禦前總管領著南宮的太監,一把跪伏在跟前。

他眸光微動,冷淡道:“何事?”

那太監頭一次見到天子,此刻正瑟瑟發抖,期期艾艾道:“陛下!是、是廢帝……廢帝他……”他結結巴巴的,遲聿越發有不祥的預感,他佯裝心不在焉的樣子,冷冷道:“他怎麼了?”

那太監見他麵露不豫之色,心底一嚇,口舌立刻麻溜了,連忙道:“廢帝他……病逝了!”

遲聿霍然起身。

他袖中手驀地攥得死緊,目光透過那太監驚慌失色的臉,仿佛要看出一絲一毫開玩笑的成分。

闔眸一瞬,複又睜開,語氣深晦莫名,寒意浸人,“你再說一遍。”

那小太監如論如何也不敢再說一遍,隻得伏跪在地,哀哀道:“陛下……陛下節哀。”

一遍的總管太監是知道廢帝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的,此刻連忙道:“陛下!人死不能複生,陛下還是節哀罷……”

遲聿站在原地,一股怒極之火驀地從心口騰起,霎時燎得眼底微紅。

噩耗字字入劍,將他的心剝得鮮血淋漓。

商述死了?

聽來可真像笑話,他分明半個月前,還問過那個人的身子如何。

那個人,倔強冷漠,清高自持,十年來都不肯同他服軟。

這樣一個禍害,怎麼就會突然死去?

遲聿神色冷淡,麵上沒有什麼反應,隻道:“尋人淨身更衣,再以王侯禮厚葬了罷。”

嗓音有幾分低啞,那小太監一愣,如蒙大赦,連忙領命去了。

後來又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許沒有過很久。廢帝入殮的最後一日,空氣中泛著一陣綿密的杏花香味,不知是宮裡的哪位娘娘頗為愛美,南宮外的花枝開得最盛,索性全部打下做了香脂,滿地殘花鋪散,顯得淒涼蕭瑟。

遲聿不知不覺,又在南宮外止步。

他看見滿地碎花敗葉,看見掉了漆南宮匾額,看見滿院的雜草蛛網,大敞的門外懸著白紗宮燈,裡麵斷斷續續傳來宮人嗚咽之聲,反複提醒著他,這裡有人剛剛死去。

其實還是不忍心,遲聿靜立在宮外,聞著空氣中濃鬱的花香,忽然想起有一日,他剛剛滅了楚國,那一日他大宴群臣,酒憨儘興,便做了一出荒唐事。

他沿著一路花香轉悠到了南宮外,輕而易舉地爬上了南宮的牆頭,他攀著牆壁,醉醺醺地看著滿院蕭瑟,樹上蟬鳴不已,而他的心上人卻抱膝坐在台階上。

商述望著漫天夜色,月光皎潔,照得少年的麵頰潔白如玉,秀美無雙。

她在看月亮,不知他在看她。

但彼此之間,止於那一麵朱牆,君庶之隔,實如天塹。

哭聲拉回遲聿的思緒,他看見有一個宮女正哭叫著被人拖了出來,她反反複複喊著“不要離開公子”,遲聿想起今日是封棺的日子,便想也不想,直接上前。

所有人見了他,皆麵露驚駭之色,遲聿掃了一眼那宮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哽咽答道:“奴婢、奴婢姣月……奴婢求求陛下,不要讓奴婢離開公子,奴婢想去為公子守陵。”

倒是忠心,遲聿沉聲應允,目光掠向那巨大的棺木,白色幔布刺痛了雙眼。

他伸出手開,憐愛地撫上棺材。

便也沒有忍住,他低頭看了看棺中的她。

昔日不可一世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模樣,可歲月沒有給她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她依舊鮮活如初,好看得鋒芒畢露,好看得……令他心動。

遲聿的手,便不受控製地落在她的頰側。

順著撫摸下去,她的鼻下沒有呼吸,她的肌膚已經失去了光澤,他的指尖觸過她冰涼的唇,滑過她的下巴,便流連在她的頸邊。

忽地……遲聿雙眸一跳。

她的喉結呢?!

他眼底霎時寒光乍現,他伸手狠狠一撕,從她的頸上撕下薄如蟬翼的一張皮。

那皮材質特彆,與她的肌膚顏色貼合,中間恰好凸起。

沉沉窒息的壓迫感忽地排山倒海而來,遲聿難以置信,目光死死盯著手上的皮,腦內轟鳴不休。

手也在抖,他猛地閉眼,複又睜開,又看了看手上的東西。

———

後來直到回到書房,遲聿都一直沒有說話,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妥。

可剛剛走入元泰殿,一腳踏上禦階,遲聿驀地眼前一黑,腳底霎時一軟,雙手猛地撐於桌上,刹那間咳得天昏地暗,耳內陣陣嗡鳴,額上青筋凸出,冷汗一瞬間浸透後背。

桌上瓷碗猛地被撞落在地,發出清脆的巨響,身邊侍從頃刻間大亂,總管衝上前來,一遍遍地喚著“陛下”。

紙筆散落了滿地,其中一卷畫軸微微滾開,露出裡麵少年的肖像。

她眉眼生動,螓首蛾眉,高貴清冷,美得不可一世。

她無聲地凝望著他,眼尾上翹著,眼角凝著一絲冷意,是她一貫秉持的孤高倔強。

他垂眼盯著畫像上的臉,仿佛透過那畫,就看見了十年前倔強清冷的少年。

為什麼要苦苦隱瞞至此?

是怕淪為天下笑柄,損害商氏皇族的顏麵,還是不願放下驕傲,或是單純不願侍奉他人?她骨子裡的那股倔強,至今令他感到費解。

遲聿咳了咳,許久,才低聲道:“朕無礙。”

總管麵露擔憂之色,卻沒有再說。

遲聿道:“那個人,拒絕朕的一番心意,死有餘辜,朕怎麼會有礙呢?”他看了看總管,笑道:“你說,她這個人是不是蠢,寧可被關十年,也不要呆在朕的身邊。”

他笑著,黑眸深處卻蒙上一層蒼涼的冷。他覺得好笑,便索性大笑出聲,冷冷一拂袖,轉身進了內殿。

皇圖大業,征伐天下,誓做千古一帝,最終卻是被她所騙。

終究還是意難平。

日光下移,臨至日薄西山,落暉給殿前玉階蒙上一層暗淡的金。

遲聿淡睥玉階,高高在上,卻想:若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定要不折手段,令她雌伏身下,令她乖巧討好,令她與他同生共死,再也逃脫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