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登時安靜下去,相互望了幾眼,無奈,陸續又將方拔出的刀劍歸入了鞘。
崔重晏若無其事向著車廂拱手:“方才是我照顧不周,叫二位受驚了,勿怪。咱們這就入城去。”言罷便再次上馬,輕喝一聲坐騎,引車繼續前行。
天色黑透,李霓裳從一扇便門悄然被接入了齊王府,隨瑟瑟靜默迂轉,也不知跨過幾道院牆,穿過幾折回廊,被引到了一處花木扶疏的清幽院落之內。
應是長公主對她今夜入府一事不欲張揚,院中靜悄無聲,看不到人,唯見簷樓的一麵綺窗之後,隱隱約約,透出一扇燈火之色。
穿堂風湧入簷樓,吹得堂中燭火撲閃不停。李霓裳盯著身側牆麵上自己那道不斷搖晃的光怪的黑影,隻覺似曾相識。她費力思索,驀地恍悟,記起年幼之時她喜愛的由宮伎為她張演的皮影。薄薄一張驢皮之後,幾支由躲在暗處的木棍操控的晃蕩虛影,便可栩栩演儘悲歡離合,青天黃泉。
腳下的樓梯,仿佛通往高天,漫長不見儘頭。分明已是放輕了腳步,卻覺自己踏出的登樓步聲異常突兀,聲聲撞耳。
“長公主在此等著公主了。”
忽然,撞耳的腳步聲消失,瑟瑟低語之聲傳來。
李霓裳猝然停步,抬起眼,看見了一麵虛掩的門。
終於到了。
她的姑母就在裡麵,和她不過一門之隔了。
分彆之際,她七歲。而今再見,她十七歲。
直到此刻,她方驚覺,不過如此短短一段登梯的路,自己的手心裡,竟捏滿了汗。
瑟瑟未催促,隻在旁耐心靜望,直到李霓裳轉麵朝她微笑點頭,方走上一步,輕輕叩門稟道:“長公主,公主到了。”稟完悄然退去。
李霓裳深深呼吸一口氣,探手,推開了門。
她方才仰望過的那麵綺窗之後,此刻立著一道婦人的背影。她一襲華衣,錦帔曳地,頭梳抱麵的墮馬髻,腦後一團濃髻之上,排插數麵牙梳。
亂世孳妖魔,死生皆無常。李霓裳曾在逃難路上親見屍骨遍地人肉為糧,也見慣上位者那常人無法想象的道德淪喪登峰造極的窮奢極侈。生在此世代,仿佛人人都知末日臨頭,明朝無多,隻管抓住眼前能得的一切儘興狂歡,貴婦人的裝扮,也比舊宮年代更為花樣百出,奇鬢危髻,比比皆是。
婦人並未轉麵,一種古衣裳的熟悉感卻迎麵而來。
她仿佛不曾跟隨時光走動,而是舊宮裡凝固的一位麗人。
李霓裳不由定步。
婦人緩緩轉過一張宛若不老的麵容,凝視著她,眼一眨未眨,片刻後,李霓裳聽到她柔聲喚出了自己的乳名。
“阿嬌。我是姑母,你不認得我了嗎?”
李霓裳霎時淚流滿麵,伏拜在地。長公主疾步上來,俯身將她身子抱住。待到李霓裳抑住情緒,悄然拭淨麵上淚痕抬起頭,見她雙眼亦是通紅,神情似喜似悲。李霓裳被她從地上攙了起來,引往一旁的坐榻,她順從坐下。
長公主落座在她對麵,取帕輕輕揩了眼角閃爍的淚光,再次打量著她,道:“一晃眼,你竟也這般大了。這些年苦了你,我都知曉。”
李霓裳用力搖頭,深恨自己無論如何努力,也始終無法開聲成言,以表內心所念。
比起曾加在姑母長臨長公主身上的淩遲,她李霓裳的這一點事,算得上甚。
榻上矮幾之上已設紙筆。她探臂,待握起筆,手卻被長公主輕輕捺住。
她抬眼,對上了她一雙充滿欣慰的眼。
“不必了,姑母知你所想。”
“姑母的阿嬌,從小便有一雙會說話的漂亮眼兒。世上無論怎樣動聽的言語,都敵不過阿嬌眼兒的一望。”
長公主凝視著她的眼睛,柔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