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傷鶴芙蓉(四)(1 / 2)

東廠觀察筆記 她與燈 8546 字 10個月前

楊倫站在馬栓邊,接過水壺仰頭喝水。

李善從雪道上趕來,招呼楊倫道:“楊大人,您來了海子裡也不跟我這兒招呼一聲。我這…”

他上了年紀,邊跑邊說人又著急,話沒說完就在半道上嗆了滿肺的雪風,踉蹌地咳起來。

楊倫把水壺甩給家仆,朝李善迎上幾步,“李公公本不必特意過來,你們給陛下當差,我的事情不能煩你們管顧。”

他說話自慎,也得體。

李善得了尊重,心裡也有了些底,一邊緩氣,一邊打量眼前這個青年。

他與鄧瑛同年考中進士,既是同門也是朋友,雖然一個入了六科,一個在工部實乾,仕途並不相似,但還是經常被京城裡的人拿來做比較。

楊倫時年二十八歲,比鄧瑛年長四歲,身量也比鄧瑛要略高一些,眉深目俊,輪廓利落,今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袍衫便服,玄色絛帶束腰,絛帶下懸著一塊青玉葵花佩,站在寒雪地裡,儀容端正,身姿挺拔,把坡上勞作的閹人們襯得越發佝肩聳背。

楊家一直自詡官場清流派,崇玉,尚文。但其實上麵一輩的人幾乎都是循吏(1),沒什麼太大的建樹,但倒也都混得不差,楊老太爺已經年老致仕,在浙江一處山觀裡清修,過去曾官拜大學士,入過上一朝的內閣。年輕的一代卻不是很爭氣,除了楊倫以科舉入仕之外,就剩下一個年方十四歲的少年,名喚楊箐的還在學裡,其餘的都是紈絝,混在老家浙江做些絲綢棉布的生意。

不過,楊氏這一族向來出美人,不論男女,大多相貌出眾,楊倫楊箐如此,楊家的兩個女兒,楊姁和楊婉更是京城世家爭相求娶的對象。楊姁四年前入宮,生下皇子後封了寧妃。楊婉則許配給了北鎮撫使張洛。原本是要在去年年底完婚,但年底出了鄧頤的大案,北鎮撫司的詔獄中塞滿了人,張洛混在血腥堆裡半刻都抽不出身,鄧案了結後,他又領欽命去了南方,婚事隻能暫時擱置。

此時令人唏噓的是,自從楊婉在靈穀寺失蹤以後,張家先是著急,托人四處去找。

找了幾天沒找到,卻像沒定這門親事一樣,對楊婉閉口不提了。

半個月過去,連楊家人都有些泄氣,隻有楊倫不肯放棄。

平時要處理部裡的公務,又要在靈穀寺周圍四處搜尋,半月折騰下來,人比之前瘦了好大一圈。

“楊大人還是保重身子啊。”

楊倫沒回應李善的話,直道:“我今日隻為找我小妹。昨日聽一個海戶說,半個月前,好像有幾個人墜南坡,所以我過來看看。等太陽落山就要出去,李掌印忙自己的事去吧。”

李善忙道:“我這兒就是專門來回大人這件事的。”

說完從袖子裡掏出一塊芙蓉玉墜:“今兒底下人在倉房外頭撿的,大人看看,是您家的物件不是。”

楊倫一眼認出了那塊玉墜,正是去年他去洛陽帶回來的玉料所造。

忙接過往掌中一握,“我妹妹人在哪裡?”

“楊大人稍安勿躁,海子裡已經在找了,但暫時還沒有找到。我……”

李善心下猶豫,拿捏了一陣言辭,又頂起心氣兒才敢問道:“冒昧問大人一句,大人與鄧瑛是故交,那大人的妹妹認識……”

“吾妹自幼養在吾母身邊,怎麼可能認識鄧瑛!”

楊倫不知道為什麼李善突然要讓楊婉牽扯鄧瑛,想起北鎮撫司才封了那個為鄧瑛鳴不平的京內書院,人就敏感起來,徑直拿話壓李善,“我自己也就罷了,我妹妹是女子,怎能被攀扯,李公公不可信口雌黃,你們海子裡年初事多,已然很不太平,你此時若要再……。”

“是,知道。”

李善躬身打斷他,也不敢再提他在倉房裡查問到,楊婉幾次三番去看鄧瑛的事。

“大人,我們做奴婢的,看到這玉墜子也急啊,怕張洛大人回京,知道是我們瞎了眼沒認出楊姑娘,讓她在我們這兒遭了這些天罪,要帶著錦衣衛的那些爺爺,來剝我們身上的皮。這會兒,下麵人已經翻騰起來了,楊大人不妨再等遲些,不定今晚就尋到了。”

楊倫聽完這一句話,這才看明白他的本意。

但李善將才那話,再想起來又細思極恐。

“你……剛才為什麼問到鄧瑛。”

李善不敢看楊倫。

楊倫放平語調道:“我剛才說話過急,李公公不要介意。”

李善歎了口氣,仍盯著自己的腳尖兒,“哎,也不知道是不是海子的這些弱鬼胡說的,說這十幾日,一直有個姑娘偷偷在照顧鄧瑛,我場院裡曬的藥近來也被人搬挪了好些去關押鄧瑛的地方,點看了之後發現,都是些治皮外傷的藥。楊大人,我知道,大人的妹妹是許了張家的,這些事關乎名聲,說出去對姑娘不好,所以已經把該打的人打了。”

李善說完,麵前人卻半天沒有回應,他忍不住抬頭瞄了一眼,卻見楊倫繃著臉,指關節捏得發白。

“大人……”

“我知道了,有勞李公公。”

那話聲分明切齒,李善聽著背脊冷,忙連連道“不敢。”,

“大人,我們本有罪。之前司禮監的鄭公公來了,也過問起這件事,我們才曉得捅了簍子,不敢不擔著,大人有任何需要,隻管跟我說就是。”

楊倫勉強壓下心裡的羞怒,朝李善背後看了一眼。

初雪後蓋,白茫茫一大片,什麼也看不清。

“鄧瑛還在海子裡嗎?”

“還在。”

“什麼時候用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握住了懸玉的瓔珞。

李善也朝身後看了一眼,“張胡子已經去了,看時辰……應該就是這會兒。”

“嗯。”

他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該怎麼往下問,聽起來才不至於牽扯過多。

“之後呢?”

“之後會在我們這兒養幾日,然後經禮部引去司禮監。”

“行。”

他打住了眼下這個話題,翻身上馬,“我現在跟你們一道進海子裡去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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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刑房裡是死一般的沉寂。

難以忍受的劇痛已經開始平息,鄧瑛仰麵躺在榻上,張胡子站在他腳邊,正在解捆縛著他的繩子,一邊扯一邊說,“老子乾了這麼多年刀匠,你是最晦氣的一個。說好聽就是朝廷的活,說難聽就是一丁點錢也沒有。這也算了,平日裡我給那些人下寶貝,他們都得給我壓一張‘生死不怪’的字據,可你不用寫。所以這裡我得說一句,三日之後,要你那下麵不好,被黑白無常帶去了地底下,可不能在閻王爺那兒拉扯我。”

鄧瑛想張口,卻咳了一聲。

張胡子抽掉他腳腕上的綁繩,“彆咳,忍著,越咳越疼。”

鄧瑛像是聽進了他的話,硬是把咳嗽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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