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陽春一麵(二)(1 / 2)

東廠觀察筆記 她與燈 7851 字 10個月前

他沒有戴刑具, 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很輕,鞋底與地麵接觸幾乎沒有聲音。

楊倫在門前和他對視了一眼,他便在階下略站了一步, 抬臂向楊倫揖禮。

楊倫看著他被摧殘殆儘的衣冠,竟從那貼身的衣質上看到了一絲削錦去羅之後, 如雪鬆般清寒的斯文。

他沒有避鄧瑛這個揖禮,在門後拱手相回。

堂上的白玉陽沒出聲, 幾個督察院的禦史卻在皺眉。

他們幾乎都是以罵人為而業的耿臣, 當年因為幾番彈劾鄧頤,督察院不知有多少人在午門被庭杖。如今看到楊倫與鄧瑛對揖, 其中一個劉姓的禦史忍不住開口道:“楊大人,對此罪奴不該如此吧。”

楊倫直起身,轉身道:“來罪奴一說, 三司對他定罪了嗎?”

劉禦史年事已高,猛然間被一個同樣出身禦史的後輩如此頂撞,頓時紅了耳。

“你……”

楊倫冷哼了一聲, 沒再說話, 甩袖走回白玉陽下手坐下。

齊淮陽等楊倫落座,起身朝白玉陽揖道:“尚書大人,開始吧。”

“嗯。”

白玉陽正冠理袖, 直背正要張口,忽聽一人道:“內廷奴婢刑部受審,不當跪?”

眾人側目, 說話的人是張洛。

鄧瑛側身看向張洛, 張洛也正盯著他。

“官職,也非革員,刑部如此寬待, 是何意?”

“寬待?”

楊倫忍不住質問,“張大人見過這般‘寬待’一個尚未定罪之人的?”

他剛說完,卻見鄧瑛掃了他一眼,已然屈膝跪下。“諸位大人,問吧。”

見他態度配合,行事溫順。幾個禦史也話可說。

白玉陽取開鎮紙,案上頓時紙張飛卷,若蝶翼翻響。

他從中抽取了一卷,命人遞到鄧瑛麵前,“這是當年修建皇極殿的十五個工匠的供詞,你先看看。”

鄧瑛接過卷文,展於眼前。

供詞中的幾個人的確是當年皇極殿的修建者,有一兩個上了年紀的,甚至是張展春的同鄉好友。

白玉陽道:“這些人供述,貞寧十年,皇極殿台基修建,耗用臨溪供磚一萬四千匹,比所奏之數恰好少了兩萬匹。鄧少監,本官知道,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皇城營建千頭萬緒,偶爾錯漏是難免的,但是實數與檔錄之間差距如此之甚,本官不得不再問一次。戶部調用的這兩萬匹供磚的銀錢,究竟在何處。”

鄧瑛將供詞放到膝邊,抬頭看向白玉陽。

“自古皇城營建,備基料,開交通,所用時日超十年之久。從修建台基至搭建重簷,有工藝所廢之料,也有年生候所廢之料。工匠們雖對修建所用的磚木心中有數,但隻是估算而已,核算營建實際所費之資,大人是不應重人言,而輕賬錄。”

白玉陽聽完冷笑一聲,“你這話也就是說,這供詞不可信是吧。”

“那你再看看這個。”

他說完,將一個本冊子徑直揮到鄧瑛膝邊。

鄧瑛隻低頭看了一眼,心下便一陣冷寒。

白玉陽道:

“這是貞寧十年,皇極殿工匠洪寫的私誌,裡麵記載了貞寧十年那一年,皇極殿台基修築的所有工序以及物用,和其他工匠的供詞一樣,仍少兩萬匹,鄧少監,你說要我等不能重人言,而輕賬錄。那此物,你又有解釋。”

鄧瑛記得這個寫誌的人,他時年應該有六十二歲了,是最早一批跟著張展春的匠人,也是張展春的多年老友。

“大人對何洪……”

“來,把洪帶上來。”

堂外傳來一陣拖曳的聲音,接著便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隨風直灌入堂。

鄧瑛轉過身,來人已經完全不能行走,被兩個衙役左右架著,跌跌撞撞地撲趴到了鄧瑛身邊。他上衣已被剝去,渾身是血,意識已不大清醒,看見鄧瑛隻張了張口,顫巍巍地說了一句:“鄧……瑛,你告訴展春,我洪對不起他……現在又要害你了……”

鄧瑛看著他身上的刑傷,彎腰道:“是鄧瑛連累何老受苦。”

洪聽他這樣說,雙眼一紅,從口中嘔出一口血沫子,對著鄧瑛含淚搖頭。

白玉陽提聲道:“鄧少監,你是司禮監的人,又身擔皇極殿的重建事項,陛下對你很是看重,本官也不想對你過於無禮,但人證物證此時具在,你若還不肯對本官直言,本官隻能換一個方式問你。”

鄧瑛沒有出聲。

洪仰頭看著他,“說吧……到這一步了,沒有人會怪你。”

“鄧瑛。”

白玉陽見他沉默 ,又喚了他一聲,“你是打定主意不肯說嗎?”

話聲隨著風聲,一下子擲出正堂。

楊倫手掌暗握,禦史們也伸長了脖子。

白玉陽失了耐性,“來人,杖二十,再接著問。”

“白尚書!”

“楊侍郎,你隻是協審,請你不妨礙堂審。”

刑杖是早就備在了外麵,衙役們搬了刑凳進來,接著便上架起鄧瑛,將他推到刑凳上,又用繩子捆縛住了他的手腳。

鄧瑛發覺,衙役們沒有他留任何的餘地,繩鎖傷及他腳腕上舊傷,疼痛鑽心。

可是他此時並不太在意這些知覺。

他隻是覺得冷。

那種冷是從背脊骨上傳來的,一陣一陣地,往他的內心深處鑽。

大明的杖刑一直有兩重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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