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楊婉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要。”
“為什麼。”
“因為我隻想做陛下的姨母,雖然受宮規約束,自稱奴婢,但是在我心裡,陛下是我最心疼的晚輩,能與陛下這樣相處,覺得很自在。陛下知道嗎?沒有以前那麼怕您了。”
易琅鬆開楊婉的手,“姨母以前怕,是因為我罰你跪,杖責廠臣嗎?”
“不是。”
楊婉伸手理好他被風吹亂的衣領,“是因為姨母那時候不太懂你。”
她說完,將手疊放在膝上,抬頭望向易琅,“們都需要相處,才能理解周圍人的內心。”
“懂。”
易琅低頭看著楊婉,忽然正聲道:“幫廠臣。”
楊婉道:“他犯的是死罪。”
易琅搖了搖頭,“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還有君王的良心。”
楊婉一怔,“這句話是誰教給你的。”
“廠臣。”
說完轉身道:“去聽閣臣奏事了,你就在次間坐著,禦醫來看過之後,你讓他暫候,過來親自問。”
他一麵說一麵朝前麵的明間走,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姨母你不得再難過,聽到沒有。”
“聽到了。”
**
她不光聽到了易琅的話,她還聽到了與曆史相反的聲音。
但她並不確定,這是因她而逆轉的聲音,還是原音即如此。
易琅寫給鄧瑛的《百罪錄》當中並沒有偽造遺詔這一條罪名,事實上,連偽司禮監偽造遺詔的這一段史實都沒有。何怡賢被處置的罪名是貪墨國財,真正讓鄧瑛遭受淩遲酷刑的罪名是‘謀害宗親’。這條罪名極其刻意,刻意到後世甚至找不到史實與它印證,隻能從皇次子之死,去側麵
猜測。
《明史》上記載,皇次子死於遺詔頒行之前,然而此時至遺詔頒行,皇次子並未病故。
《明史》上這一段錯漏記載所對應的正是三司會審的時段,這並是曆史上鄧瑛的死劫。
但是,如果這不是鄧瑛的死劫,那麼最後的死即劫在哪裡?
楊婉想到此處,背後不禁生起一陣惡寒。
白煥贈棺,楊倫留書。
這兩個史實皆不見於《明史》。
但他們確實認可了鄧瑛。
或許當時根本就不止他們認可鄧瑛,易琅,齊淮陽,白玉陽,還有眾閣臣,以及所有參與過金台大議的官員,甚至內廷中的陳樺和宋雲輕,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學生……所有人都不傻,所有人最後都逐漸明白了過來,那個站在文臣和宦官之間的人,究竟在做什麼。
可為何他最後還是被淩遲了整整三日?
刑場之下站立的眾人,沒有一個人替他喊冤嗎?
為什麼當年留不下一點為他申述文字,為什麼最後要把他的人生篡改得如此麵目全非。
楊婉閉上眼睛,想起了她在師姐的手記裡看到的那一段文字。
“當時的皇帝,也隻是把這個人的身體當成了一個有罪的符號,用極刑向世人宣告,他對閹黨的態度,明示宦官團體的卑賤,昭示皇權對宮廷奴婢的絕對控製。他們在宮城的門前處死鄧瑛的時候,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
有罪的符號,對閹黨的態度,絕對控製。
楊婉想著這些詞,心肺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一段沒有寫進嚴肅學術論文中的文字,似乎反而切中了鄧瑛命運的要害。
楊婉摁住自己的胸口,扶椅坐下。
她的手觸碰到了她長年隨身的筆記,她索性將它取了出來,攤翻於膝。
這本筆記,她寫了三年。
之前那本《鄧瑛傳》耗費了她將近十年的青春,其間她不斷地修正史料的對應,斟酌言辭,可謂嘔心瀝血。而這本筆記,相比之下就像一本零碎的流水賬,其中夾雜著她對這個時代,尚未成熟的看法,即便如此,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第一手的資料,它記錄了鄧瑛刑餘之後的三年時光,記錄了纖細優雅的內廷生活,也貞寧末年,複雜的官場傾軋,慘烈政治的實相。對比《鄧瑛傳》的內容,楊婉大部分的考證都是對的,但是她沒有看到貞寧年間的人心。她原本以為眾人愚昧,不識鄧瑛之賢,可此時看來,人心未必愚昧。
曆史唯物主義曾不欺楊婉。
這並不是“人”的問題,這是社會形態與階級結構的問題,一切皆有其必然性。
“好難呀鄧瑛。”
楊婉看著自己畫給鄧瑛的人像,自言道;“以前以為出版《鄧瑛傳》已經夠難了,沒想到,寫這本筆記比做學術還難。”
作者有話要說: (1)此處參考了嘉靖帝的遺詔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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