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元年的三月。
大明的內閣進行了一次換血, 白煥致仕修養,他的兒子白玉陽升任內閣首輔大臣,楊接掌戶部, 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內閣次輔。與此同時,內廷亦重組司禮監, 鄧瑛任司禮監掌印太監, 兼任東廠提督一職, 同掌監、廠兩個內廷衙門。
鄧瑛變得極其得忙,睡眠也跟著日漸減少。
楊婉拿藥水給他泡腳, 鄧瑛常常泡著泡著就靠在床架上睡著了。
他睡覺睡得很安穩,儀態端正, 哪怕隻有一根架木撐著, 也不會東倒西歪, 但卻會微微皺起眉,楊婉有的時候會忍不住伸手去捋鄧瑛的眉心, 他一醒來便會衝著楊婉笑。
在楊婉床邊,他全然是個素衣之人。
但在朝廷上,他卻身著官服, 人在漩渦。
***
三月漸漸儘。
滿城的繁花開敗,但東林學派的倒閹之聲卻越來越大, 且逐漸與督察院的禦使們同聲同氣。清波館也因此受到了牽連,周慕義等人主持編撰再版的《詩律正通》, 才將將刻印發行, 沒幾日就被憤怒的東林人圈集起來,一把火焚儘在清波館門口。
楊婉從外麵回來,一下馬車,便看見宋雲輕獨自一個人在門前掃紙灰。
掌櫃和夥計們都立在門前, 想去幫忙又不敢出聲。
楊婉讓夥計過來拿東西,自己走到宋雲輕身旁,彎腰撿起一張沒有燒儘的書紙。
宋雲輕也直起身,低頭對楊婉道:“怕你看了傷心,想趁著你回來趕緊掃了,結果還是讓你看見了。”
楊婉放下書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我回來的時候買了一些堅果,你和姐姐一會兒幫我剝吧。”
宋雲輕見她岔開了話,不禁道:“你不在意啊。”
楊婉笑了笑:“倒是很心疼。”
宋雲輕道:“是啊,讀書人手底下的書,能有什麼過錯。”
楊婉聽完忍不住笑了。
宋雲輕側頭道:“你笑什麼。”
楊婉重複了一遍她剛才的話,“讀書人手底下的書,能有什麼過錯。這句話細想不得。”
宋雲輕仰起頭歎了一聲,“也就你,現在還笑得出來。”
楊婉忍回笑,看著夥計們搬東西,一麵道:“他們什麼時候過來燒的。”
“今兒一早,你前腳出去,後腳他們就來了。”
“說了什麼嗎?”
“說什麼你就不要問了,對你和督主能有什麼好話,好在後來錦衣衛的人來了,把那些人轟散了。”
楊婉沒再多問,接過宋雲輕手上的掃帚,“你看著他們搬東西,我來掃吧。”
宋雲輕點了點頭,招呼著夥計一道進去了。
楊婉這才握著掃把蹲下身,靜靜地看著那一堆灰燼。
她舍不得用掃帚,索性用手去收攏。
地上的沙礫刮著她的皮膚,有些刺痛。
“用不用我遣人守著你這裡。”
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寒音。
楊婉的手僵了僵,卻沒有抬頭。
“不用,張大人。”
張洛撇刀蹲下身,“燒的是什麼書。”
“《詩律正通》,滁山書院的幾個學生編撰的。”
張洛低頭看著紙灰道:“你是什麼時候學的刻書。”
楊婉抬頭笑了笑,“我以前最想做的就是刻書這一行。”
一個女子說自己想做書刻一行,他下意識地想要批駁她的狂妄,但話到口邊,卻又收住了,反而問了一句:“為何。”
楊婉有些無奈地笑笑,“因為自己的寫東西離經叛道,總是刊刻不了。如今我可以有我自己的判斷,刻一些我眼中的好書,可惜又被燒成了這樣。”
張洛道:“你心裡不平。”
楊婉點了點頭,垂下了眼瞼,聲音有些疲倦,“對。文人焚書,卻為黨爭,而珍重文字的人,卻連著述的資格都沒有。我不服,不論他們怎麼對我,我也會把清波館撐下去。”
這句話揭起了京城文壇的皮,但由於揭皮的人力道太弱,並沒有鮮血淋淋的痛感,旁觀者反而對這個揭皮的人心生厭惡和可憐。
張洛沉默下來,楊婉也沒有再說話,低頭繼續收攏地上的書灰,隨口道:“對了,哥哥送給你的橘子你吃了嗎?”
“沒吃。”
楊婉聽了這句話,不禁笑出了聲,“那一會兒我請你喝一杯茶。”
“不用了,我還有事。”
他說完起身要走。
“張大人。”
楊婉出聲喚住他,張洛站住腳步道:“還有事嗎?”
楊婉起身跟到他麵前,“你今日是特意過來查看清波館的吧。”
張洛繃著嘴唇沒有說話。
楊婉仰起頭,“你不說我怎麼道謝。”
張洛低頭道:“我不需要你謝我,巡察京城是北鎮撫司的職責。”
“是。”
楊婉含笑應他的話。
張洛避開她的目光,脖子卻漸漸有些發燙。
“楊婉……”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在。”她應著聲,仍然沒有移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