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二十二歲的溫絮白並不在意這些。
“我先扶你回病房。”冒牌貨低聲說,“你不能這麼站著吹風,你的身體……”
溫絮白輕聲叫住他:“小陌。”
冒牌貨的腳步停下來。
溫絮白的神情很溫和,依然是那種仿佛不會在意任何事、可以接受任何命運的平靜,但脊背始終挺拔得像棵樹。
葉子在深秋落儘、枝乾被冬雪掩埋,就這麼開始迎來死亡,死去的那一刻依然站著。
這棵樹要用最後的生命當賭注,把兌來的籌碼儘數交托,賭一場前方是自由的逃亡。
冒牌貨忘掉任何要說的話:“……好。”
他說:“我陪你跑。”
在那一刻……他眼前的溫絮白,神色鮮明得透出叫人目眩的少年氣。
“不過計劃要修改,去他的商科,去他的狗屁留學。”
冒牌貨握住溫絮白的手臂,他把這個人抱起來,往病房大步走:“你要養我,好。”
他頭也不回地說:“那麼我掙錢養你。”
溫絮白從未預料過這個回答。
溫絮白其實也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被人抱起來。
這讓一棵倔強溫潤的樹不算自在了。
溫絮白耳畔泛紅,下意識想開口,肩膀就被手臂牢牢圈住:“我們是在逃跑,你自己走快,還是我抱著你更快?”
冒牌貨問:“你到底是不是認真地逃跑?”
……溫絮白當然認真。
他第一次被繞進出不來的邏輯,尚且在思考要怎麼回答,已經被抱回病房。
冒牌貨熟練地照顧他,利落地收拾東西,這種熟練和利落甚至超過溫絮白,仿佛已經演練過千萬次。
……
發現二十二歲的溫絮白實在不習慣被抱,離開醫院的時候,冒牌貨還是改回攙扶他的手臂。
為了迷惑裴家那些人,也因為溫絮白實在很想走一走路,他們沒有帶走輪椅,也沒有坐電梯。
溫絮白這段時間都在練習走路,在牽引下走得很穩當,其實速度並不慢。
冒牌貨一手拎著碩大的行李箱,帶他從防火梯逃亡,牽著溫絮白走進夜色。
外麵的雪並不大,地麵隻有薄薄的一層白,落下來的雪花就在呼吸裡融化。
“冷不冷?”冒牌貨說,“冷就和我說。”
雖然溫絮白已經被他套了九條褲子、十一件衣服,但行李箱裡還有更厚的衣服。
托這九條褲子、十一件衣服的福,那個向來沉靜穩重的溫絮白在搖頭的時候,打了人生中第一個滑呲溜。
冒牌貨的臉上總算透出今夜第一個笑。
他是故意的,所以張開手臂,等溫絮白身不由己滑進他懷裡。
溫絮白
不清楚他的蓄意,被他抱著重新站穩,有些好奇:“……這是什麼地方?”
“就是醫院外。”冒牌貨扶著他站穩,“去長途車站的那條路。”
溫絮白假裝散步、暗中練習逃走的時候,也走過這條路:“和平時不太一樣。”
冒牌貨說:“因為下雪了。”
溫絮白被他說服,點了點頭,抬手去接落下來的雪花。
“你會不會無聊?”冒牌貨知道溫絮白很喜歡看風景,但現在不能摘眼罩,所以屬於溫絮白的隻有一片漆黑。
但這段路還很長,今夜還有的走。
他把手機掏出來,想讓溫絮白打發時間:“要不要聽歌,還是廣播?你最近在聽什麼?”
“《世界語言博覽》。”溫絮白誠實地回答,“羅曼什語的元音與正字法。”
冒牌貨:“……”
這次換溫絮白笑出聲。
是真的笑,輕微震顫的胸膛就貼著他的背。溫絮白笑得有些站不穩,伏在他肩上,抬手去摘眼罩。
“彆亂摘。”冒牌貨立刻察覺到他的動作,“你的眼睛能好,但你不能折騰……你信我。”
溫絮白收回手,輕歎口氣,很好脾氣地慢慢點頭。
這個反應讓溫絮白像是回到了十二歲。
冒牌貨認真看了他一陣,收回視線。
冒牌貨一隻手護著他,單手按屏幕,費勁巴拉從手機裡搜出“羅曼什語的元音與正字法”。
這是套完整的語言課,冒牌貨把一整套全買下來,點開播放,當打發時間的背景音。
他們繼續往車站走。
“我早就想問。”冒牌貨說,“你是不是太壓榨自己了?”
溫絮白回過神,有些茫然:“什麼?”
冒牌貨把話照原樣又重複一遍。
往行李箱裡塞東西的時候,他看到溫絮白的存折,也看到溫絮白那些收入流水的原件。
對一個病人來說,這是不要命的工作量。
“你不該這麼拚命,你不需要養兩個人。”冒牌貨說,“我一樣可以掙錢——我覺得該是我來養。”
溫絮白思索了一會兒,才笑了笑,慢慢地解釋:“我是哥哥……”
“你是溫絮白。”冒牌貨說。
溫絮白在這句話裡微怔,連呼吸聲也停了幾秒。
“我要是早知道你的計劃……”冒牌貨說,“我就和你一起掙錢,一起拚命。”
“我跟你,咱們倆。”
冒牌貨說:“一起逃亡。”
溫絮白沒有回應。
冒牌貨不急著讓他相信這件事。
今晚的雪不大,風不冷,路燈很亮。
既然溫絮白很久都沒出來過了,他就領著溫絮白透透風。
冒牌貨收緊手臂,把人護得更穩當,踩著地麵上被燈光照亮的那一層雪,繼續往前走。
……雖然這麼說,他心裡其實十分清楚。
溫絮白把這個計劃嚴格保密、從來不說,才是對的。
因為另一個裴陌不會這麼做。
因為那是個貪婪無恥又懦弱無能的廢物?[]?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就算溫絮白說出了這個計劃,得到的也隻會是一堆劈頭蓋臉的質問、一堆不屑一顧的嘲諷。
溫絮白十年的全部心血,會被揉爛了摔在地上,那是種更殘忍的傷害……那些錢裡的一部分,是十二歲的溫絮白最喜歡的攀岩裝備。
是被親手封存了結,連最後的念想也不留的一場夢。
十二歲的溫絮白,親自去跟人家談價格,不卑不亢地要求合理價位,要求簽明文合同。
在訓練室靜坐了一整晚後,十二歲的溫絮白,也最終答應了最後一個完全算得上是無理的要求。
——對方要他拿幾塊金牌當添頭。
那些金牌的確不怎麼值錢,隻不過是代表榮譽,材料其實不特殊,隻是灑了薄薄一層金粉。
那些裝備是真的很值錢、很珍貴,有相當難找的限量版絕版,也有頂尖明星運動員的親筆簽名。
十二歲的溫絮白把每件裝備仔細打包,和金牌一起交出去,回到家就發起高燒。
高燒的少年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黑色的眼睛明淨朗澈,沒有任何水汽。
他這樣睜著眼睛熬過去。
熬到能爬起來,倒水吞藥,去看教人剪輯的付費網絡課。
……
溫絮白獨自這樣活過十年。
從沒人見過溫絮白掉淚。
那個深湖一樣,什麼遭遇都能吞下、什麼情緒都能消化的人,怎麼會落淚。
即使是臨死前……被劇痛折磨得冷汗淋漓、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等死亡降臨的時候,也並不例外。
溫絮白躺在地上,到最後也始終微微張著眼睛。
那雙眼睛從清透澄澈變得渙散,依舊沒有水汽,生理性的都沒有。
——那像是一棵樹的抵死反抗。
倘若命運要他枯萎,那麼他自行乾涸。
……
想清楚這些,冒牌貨開始懊悔自己說錯了話。
溫絮白用這十年獨自準備逃亡,他現在來說這種輕飄飄的話,既不夠尊重溫絮白,又不夠尊重那十年。
“對不起。”冒牌貨低聲說,“我是想說——”
他忽然刹住話頭。
冒牌貨踉蹌了下,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在附近找到長椅,用袖子掃乾淨落雪,把溫絮白抱過去放下。
他心驚膽戰,用身體阻擋風雪,把手小心地遞過去,慢慢揭開那個眼罩。
他的手掌覆住滾熱濕氣。
“……對不起。”冒牌貨立時慌得喉嚨啞透,“對不起,對不起。”
“彆難過了,彆哭,我說錯了話。”冒牌貨慌張地用袖子替他擦淚,“我不過腦子胡言亂語,你不要聽……”
溫絮白靠在長椅上,枕著他的手微微搖頭。
“我沒
有……沒關係,我很好。”
溫絮白安撫地按住他的手臂,輕聲回答他:“我沒有難過。我很好,小陌,我隻是——”
說這話的時候,溫絮白仍然閉著眼,有那麼幾秒,他的胸腔脫力悸顫,幾乎被疼痛逼得昏厥過去。
溫絮白並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他考慮逃亡計劃時,從沒設想過會有人抱起他連夜就跑。
也從沒想過……有人會對他說,一起掙錢,一起拚命。
一起逃亡。
從沒有過什麼人,對溫絮白說過這種話。
這些極為陌生的體驗,帶來更加陌生的、極清晰鮮明的疼痛。
像是把泛著寒氣的利刃,在溫絮白的世界割開一個從未有過的口子。
有什麼東西湧出來。
有什麼極為洶湧,極為沉重和深邃,能將一個人的生機吞噬殆儘的情緒……從這個口子裡湧出來。
轟鳴咆哮著大肆傾瀉,將他措手不及地淹沒。
溫絮白有些緊張,慢慢出聲更正:“我……在難過。”
二十二歲的溫絮白也不會說謊,他發現自己在傷心、在難過,這個發現讓他本能生出緊張。
溫絮白第一次有這種體驗,他甚至難得回憶起記憶裡的方法,攥起手掌,脊背稍向後靠,數著心跳屏住呼吸。
他用記憶裡少時蓄積力量的方法,儘力凝聚心神,想要防備什麼即將襲來的後果。
……可在他的麵前,隻有雪和人影。
很舒服的、輕盈飄落的雪,和陪他一起逃亡的人影。
沒什麼值得防備。
沒有傷害匿在陰影裡,隨時蟄伏著等待撲食,不需要他把自己變成一棵沒有感覺的樹。
於是那種疼痛穿過經年,肆虐著將他持續豁開。
溫絮白終於忍不住伸出手,那隻手剛一伸出來,就被另一隻手緊緊握住。
冒牌貨死死抱住他。
“我在難過……”
溫絮白伏在人影的肩上,有點茫然地輕聲說:“有一天,我賣掉了我的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