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2 / 2)

邵千山來找商南淮的茬,另一邊的節目組正直播第一集,故地重遊,帶觀眾看這個一眼幾乎就能望到頭的小地方。

負責直播間的除了主持人,還有電影的編劇,被湧進直播間刷屏的彈幕問“電影是不是有原型故事”,愣了半天:“有一部分……不完全是。”

電影是濃縮的藝術,一個時代的縮影,一個地域的縮影,被藏在一部百餘分鐘的電影裡。

編劇的頭發花白,很典型的老派筆杆子,閉門寫作不問世事,講話慢而有力:“不如說,這是麵鏡子。”

什麼人來照,懷揣著什麼心思來照,就能看到不同的內容,看見自己想相信的“真相”。

……

邵千山幾乎把手機屏幕攥裂。

偏偏商南淮一點不介意給大經紀人添麻煩,他實名衝浪,惹了一圈的人、挑了一圈的事,半點不愧疚地扔給邵千山處理:“你要是弄不了,我就去跟公司說,不合作了?”

邵千山被他掐著命管,臉色鐵青難看得要命,從牙縫裡擠出字:“……不用。”

鬨到這一步,公司高層已經對他相當不滿,隻差一根稻草,就能把所有懷疑壓垮。

邵千山沒路可退,沒彆的辦法可選。

這根稻草在商南淮手裡,邵千山哪怕氣厥過去了,爬起來也得替他處理這些爛攤子……邵千山現在甚至開始懷疑,商南淮答應合作的目的。

商南淮是不是就為了折騰他?就為了給他找事做,把他困在這些處理不完的麻煩裡?

商南淮自然不會回答他這種問題,心情不錯地拍了拍日理萬機的邵大經紀人,離開休息室。

節目組派來的助理就等在門外,見他出來,立刻鬆了口氣,把那扇門關嚴。

邵千山……節目組當機立斷,嘉賓裡沒有邵千山了。

畢竟商老師也說了,邵老師很忙。

助理客客氣氣,戴著個大號口罩,給邵千山留了板感冒藥,領商南淮去了直播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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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直播現場在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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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組藏著張大網要搞大事,開局反而平緩溫馨,不緊不慢地,帶觀眾看這個半小時就能繞完一圈的小縣城。

十三年的時間,好像沒在這座小城裡留下什麼痕跡。

路邊還是有過時的建築,還有突突作響的拖拉機冒著黑煙,因為大量的年輕人都去了外地打工,幾乎隻能看見老人在曬太陽。

按著昨天節目組交代的,今天的時間要給導演和編劇,用來聊這部電影的創作背景、選角經曆……順便誇沈灼野。

“無名混混”在劇情裡,像根胡亂生長又被割去的野草,在主創的眼裡卻是個寶,跟整部電影的基調密不可分。

商南淮沒事乾,溜達了一會兒,自己找了個田埂去扒土坷垃。

專門有個攝像機跟他,商影帝的直播間裡人不少,都來看熱鬨:「論怎樣擺脫陰魂不散的對家」。

昨晚是沈灼野,今天直播間裡,導演和編劇聊得熱烈的,還是沈灼野那個角色。

甚至就連商南淮好不容易找了個小店,想去買瓶礦泉水,店主都要打聽:“咋還帶了個攝像機,來罵沈灼野的?”

商南淮:“……”

直播間裡有人沒心沒肺笑個不停,有人笑過以後,又忍不住愣神。

「仔細想想,挺可怕的。」有人發,「到底是什麼人,非得這麼毀他?」

下麵立刻就有人讚同:「剛才就想說了,這地方的人一看見攝像機,第一反應就是這個……當初黑禍害的人是真沒少下工夫。」

「還有,我怎麼覺得……」

再下一條是半句,猶豫一會兒才發全:「我怎麼覺得,這地方的人,好像也不怎麼討厭禍害?」

——節目組那邊的直播間也是,偶爾有路人經過,提及沈灼野,態度都是“要聽沈灼野的壞話”。

這是種很微妙的態度,如果真憎恨到不行,是會立刻滔滔不絕控訴,攔也攔不住的。

商南淮這個直播間裡,店主的反應也差不多:“你想聽哪方麵的?我聽人講過一些……都不保準。”

商南淮在鏡頭前溫文爾雅,笑了笑,和氣搖頭:“道聽途說不算,有沒有您親自見過的?”

“那沒有。”店主實話實說,“他來我家買東西也給錢。”

小混混隔三差五還偷個東西、溜門撬鎖,手腳不乾淨幾回呢,也沒有沈灼野的份。

沈灼野長得一副刺頭樣,所以能唬住人,但說話其實挺客氣,買完東西還老說謝謝。

店主在這開了二十來年的商店,沒遇著過幾個這樣的,印象還挺深:“那些人打架,把啤酒瓶子打碎了,他還幫忙掃。”

其實……偷錢那事傳出來以前,這地方真是誰都挺喜歡沈灼野的。

雖說沒人要,但不大點的小孩子,總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立立整整,手腳還勤快,看誰家有活就去搭把手。

有心軟的,管他頓飯,給他拿點

吃的,把家裡不要的衣服給他。

這麼湊活著,也就一點點長大了。

可惜後來他自己不學好,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又乾出那種事,叫學校開除了學籍——老一輩人最信這個,學校都開除了,那還能有假?

“宋老師——宋老師知道吧?”

店主說:“就我們這兒小學老師,教體育的,現在退休了,就住前麵不遠。”

“他兒子是警察!可出息了,就在我們這當片警。”店主問商南淮,“連宋老師都把他轟走了,你說這事還能有假嗎?”

宋老師叫宋國棟,沈灼野小時候,在他手底下練體育,後來因為查出心臟病才沒接著練。

吃百家飯總有吃不著的時候,有次接連半個月,沈灼野都沒找著什麼能給人打幫手的活,被宋老師抓起來塞了饅頭,撿回一條命。

那之後不久,宋國棟從他同學口中逼出是怎麼回事,就成天揪著這小子回家,有什麼飯都給他扒拉一口。

沈灼野有心臟病,沒法練出成績了,就每天替體育隊整理器材、收拾場地,一有時間就跑去給人打幫手掙錢。

攢夠了錢,沈灼野高興得什麼似的,就跑來店主這兒,踮著腳要買那個最貴的保溫杯。

帶茶漏的,宋老師還拿罐頭瓶喝茶水,一口水半口茶。

……

說誰誰就到。

店主剛說到一半,一眼掃見門口的人影:“這不巧了——宋老師!宋老師,他們問你學生,沈灼野,你跟他們講講……”

節目組派來的助理眼疾腿快,一個箭步紮出去,把天上掉下來的流量截住:“您好,請問——”

門外是個魁梧的中年人,腰背挺直肩膀寬闊,看起來五十出頭。大概是經曆得波折不少,麵容滄桑,視線卻仍炯炯。

“我沒什麼可講的。”宋老師沉聲說,“我沒這麼個學生,也不知道和他有關的事。”

商南淮從店裡出來,很和氣地伸手:“您好,我是沈灼野的朋友。”

宋老師隻見過沈灼野的仇家,第一次見有人說是沈灼野的朋友,皺了皺眉,半信半疑盯著他。

“我從他那聽過您。”商南淮說,“本來沒細想過……見到您才明白。”

手術前,沈灼野寫給他的那張紙上,有很多筆——很多筆畫,疊在一起,斷斷續續地寫,宋老師不信。

給沈灼野看焦慮症的醫生,被商南淮磨了大半年,總算勉強通過那些短信記錄相信了商南淮是沈灼野的代理監護人……透露了一部分診療記錄。

沈灼野的焦慮源於應激障礙,這種應激障礙,應當很早就在他身上紮根了。

從他第一次張開嘴,想要說話,卻發現喉嚨裡什麼聲音都發不出的時候。

……

商南淮在圈子裡多年,是人是鬼見了不少,有這個能力分辨。第一眼他就知道,這位宋老師是個好人。

相當正直、相當堅毅,雖說脾氣火爆,但心腸很不錯

,那種會把一隻小豹子薅著後脖頸提溜回家的好人。

這大概是對沈灼野而言……最殘忍的一件事。

十三歲的沈灼野,去給人家看幾千畝的玉米地,到處打零工,興高采烈拿著賺來的錢,想給宋老師買最貴的保溫杯。

宋老師是真的對他很好,那種沒有理由、不準他反抗的好,拎著他回家,按著他吃飯,讓他跟兒子一起寫作業。

沈灼野每天去宋老師家,都穿自己最乾淨的衣服,把鞋底的灰都找個地方拍乾淨。

“您也在懷疑,對吧?”

商南淮看著眼前的中年人:“這麼多年了,這事在您心裡,沒放下。”

他知道這事在對方心裡沒放下,有些誤會就是在某些時刻堆積到無以為繼,轟然爆發,然後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輟學以後,沈灼野就再沒回過學校,無論初中還是小學,沈灼野都小心翼翼地繞著走。

他怕宋老師看見他生氣。

……迎上商南淮的視線,宋國棟沉默,攥緊了手裡那個裝滿了茶葉的罐頭瓶。

“很多人罵他,汙蔑他,潑他臟水。”商南淮說,“他不會解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總在想……”

這話沒說完,因為不用再說下去了。

從對方的眼睛裡,就能看出沈灼野原本不是這樣——十三歲的沈灼野不是這樣。

十三歲的沈灼野,被恐懼浸透了,在緊閉的門外拚命地敲,掙紮著喊,自己沒做過。

沒做過,沒偷錢,真的沒偷。

他沒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他沒偷,他不還錢,不是他乾的。

保溫杯是他自己攢錢買的,他自己的錢,他沒偷,他不偷彆人的錢,他想送給老師的新年禮物。

沈灼野喊到喊不出聲,那以後他就再不知道怎麼開口,他這麼茫然著長大,在手術前看見商南淮,眼睛裡剩下一點將滅未滅的火星。

——宋老師不信。

沈灼野給他寫,宋老師不信。

不信,老師不信。

商南淮看著那些字,沈灼野抖得厲害,那支筆在他手裡握不住,那些字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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