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原本是不敢冒犯上仙的。
可人和上仙有一點不同——天上的仙人跌落塵埃泥濘,隻會痛苦、隻會不甘,隻會想儘一切辦法回天上。
可凡人本就生於塵埃,哪怕無止無休的暴雨遮蔽天日,也總有人掙紮著站起來,越是泥濘、越是暴雨,越不甘罷休。
從這泥濘裡出來的,是人間的仙。
洛澤盯著被泥水淹沒的香案,盯著碎裂的金身,他的臉色變得扭曲,瞳孔已叫黑氣占滿。
“你們不怕死?”這早已與妖魔無異的“上仙”盯著眼前人影幢幢,寒聲道,“你們一個都不怕死?!”
……這些凡人,命隻有一條,揮手可滅,脆弱不堪。
怎麼可能會一個都不怕死?
老石匠看著他,滿是溝壑的臉上竟有些憐憫:“你原本不是要殺我們?”
這話瞬間牽引出天道,洛澤瞳孔收縮,厲聲喝止:“住口!我分明是——”
老石匠渾身泥水,濕淋淋冷嘲:“分明是什麼?”
洛澤竟然叫他詰住。
老石匠逼問:“你不是要殺人?”
這停不下來的雨,淹沒農田、摧毀村莊的洪水內澇,莫非不是要殺人?
要毀國運、要害他們供奉的神仙娃娃,這莫非不是要殺人?!
“左右都是死!”
老石匠身後,一個青壯農戶厲聲喝:“我們就沒打算活著回家——我們這兒的人死絕了,外頭還有!”
老子死絕了還有兒子,兒子死絕了還有孫子,男丁壯勞力死絕了,還有勤懇堅韌的婦人,還有等著長大的娃娃。
仙人、妖魔,是什麼都無所謂,彆想占了這廟。
這是保風調雨順的廟,是最靈、最心軟、最有求必應,保人人都能吃飽飯的神仙娃娃。什麼人才會逼著他們,將這樣的神仙交出去?
定然是妖魔,是九幽地獄出來的惡鬼。
人不殺鬼,莫非等著被鬼敲骨吸髓、吃乾抹淨麼?!
……
洛澤盯著這些凡人。
他盯著這些竟不畏死的凡人,錯愕之下,湧出羞惱至極的暴怒。
這份暴怒徹底將他衝垮,像是看不見由地下鑽出、密密麻麻勒住他的鎖鏈。
洛澤周身仙力湧動,陰鷙寒氣穿梭四溢,眼看就要噴薄而出,將這些不知好歹凡人徹底撕碎。
就當這些寒氣要凝成冰箭的瞬息,洛澤眼中閃過驚懼,倏地定在原地。
……他看見燕玉塵。
那具軀殼還被這些找死的凡人護著,而攔在他眼前的這道神魂,輕而易舉,就將那些冰箭化為輕煙。
這絕不是——絕不是他挑中的那道廢物殘魂!
洛澤盯著眼前身影,麵色漸轉青白,瞳孔在恐懼下隱隱悸顫:“你是誰?你是什麼人?”
莊忱也想了想要怎麼自我介紹。
這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失誤,他來之前
,忘了跟係統商量個炫酷點的名號。
洛澤眼睜睜看他抬手,憑空畫了道符文,天地靈氣湧動,連那陰鷙冰寒的仙力竟也不受控地被吸引進去,瞳孔裡已叫驚懼占滿。
“你們這裡的仙不難修。”莊忱說,“我試了試,進展很快。”
進展很快,像這種修仙世界,隻要潛心尋找,總有些劍走偏鋒的辦法能用。
譬如一道早已碎裂湮滅的殘魂,的確活不過來,沒法轉世,連做鬼也已很難。
……但做個庇護一方的地仙,就容易得多了。
洛澤臉色慘白,死死盯著眼前這道不散的陰魂,眼中透出絕望。
他本就是靠著泥塑金身才能存世的魂魄,泥塑碎了、金身毀了,連仙力也被剝奪,一時竟生出毀了這一方人間的煞氣。
“是你們逼我。”他低聲說,“非我本意,你們該死,是你們逼我……”
廟宇動搖,地麵裂開,數不清的惡鬼呼嘯而出。
他早做了布置,以魂魄之力催動,四方劫雲湧聚,雨勢驟然滔天。
“我不管你是誰。”洛澤寒聲說,“不想滅國,便叫燕玉衡來!”
他倒要看看,這人間帝王是否也不介意……舉國毀於一旦。
他就算回不了天上,也勢必要報複這些人,報複這不識好歹的人間王朝,叫此處災殃橫行民不聊生。
洛澤眼底煞氣愈盛,臉上反倒露出冰冷笑意,頓了頓正要向下說,莊忱卻忽然側了側身。
這動作很古怪。
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忽然側身?
疑惑隻在他心頭盤桓一瞬,洛澤聽見“喀嚓”一聲響,茫然低頭看時,隻看見一支白羽箭。
他的身體,不知何時竟已被眼前這神魂凍結,凝成了一塊堅冰——這塊堅冰被白羽箭射中,細細的裂縫向四周蔓延。
他看著那些農戶石匠……那些再普通不過的凡人,抄著鋤頭,狠狠砸碎淒厲鬼氣。
農戶日日勞作,石匠頂著烈日采石刻碑,陽火最旺,根本不懼什麼勞什子厲鬼。
昆侖門人隱在人群中,撚訣捉鬼熟練至極,有人抽空抬頭,往不遠處看。
……第二支箭追過來。
洛澤往箭來處看去,看見新帝,張了張口,喉嚨裡竟像也結了冰。
“你……放肆。”洛澤喉中咯咯作響,“你殺了我,便是弑仙……”
無論如何,弑仙終歸有罪。哪怕是人間帝王,做了這種事,也再難上那登天梯。
新帝神色平淡,張弓搭箭。
第三支白羽箭釘進堅冰。
清脆裂聲裡,堅冰倏然碎成冰屑,片片崩飛的鋒利碎屑,被那道神魂順手收斂。
莊忱隨手定住搖搖欲墜的廟宇,哪怕磚石皆碎裂、木柱動搖不堪,這座廟也再塌不下來。
“你究竟……”洛澤的魂魄將湮未湮,在一片青霧裡盯著莊忱,仍想不通,含混發問,“你是……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