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他怎麼喊、怎麼叫,榮慧大師俱不回應。陶聖望身上忽冷忽熱,把兩條手臂全撓爛了!他痛哭流涕,一會兒叫罵著:“畜生、畜生!你何不直接殺了我?啊啊!我要殺了你!”
一會兒又砰砰磕頭:“饒了我吧,我聽你的,全聽你的!師父,師父!”
這折磨一直到天亮才結束,陶聖望精疲力儘,魂魄都離了體
似的,人隻剩下半口氣。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等再清醒時,人已經躺回了那張床上。
榮慧大師說:“不錯,這次你沒有喊娘,也算有點長進。起來吧,你還有事要做。”
陶聖望道:“是,師父。”
他從此成了榮慧大師的弟子,榮慧大師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幾l日後,他才知道,原來榮慧大師的侍藥童子死了,正缺個侍藥的人,那晚見他靈根不錯,又沒開竅,便動了收徒的心思。
榮慧大師來曆神秘,也不說自己是哪個門派的。陶聖望對他一無所知,隻知道他曾經去過彌城,對彌城的風土人情很是了解。
因為陶如故死了,他們也不再在鎮上多待,收拾了些盤纏,就開始四處遊曆。榮慧大師沒個方向,走到哪兒算哪兒,陶聖望跟著他開了眼界,逐漸對外頭的世界有了些了解。
一日,他們在一個村子裡落腳,陶聖望去打水,在井邊碰見個女孩子。那女孩子與陶聖望年紀相仿,長得十分清秀。兩個人倒沒講話,隻是對視了一下。
翌日,陶聖望同一時間去打水,又碰見了那個女孩子。女孩子打好水後,對他羞澀微笑,把位置讓給了他。他拿著木桶,低聲說:“謝謝。”
女孩子道:“不客氣,你是才來的嗎?”
陶聖望見左右無人,才說:“嗯,我昨日剛到這裡。”
女孩子彎腰把水提起來:“難怪,我瞧你很麵生。”
她走了一段路,又回首,臉微紅:“明日再見。”
陶聖望連逢數難,已經很久沒有碰到過這種善意,不由得呆在原地,想說“謝謝”,又想說“好”。但等他回過神時,女孩子已經離開了。
他回到住處,不敢表露出一點心緒,照常燒水做飯。飯菜上桌,榮慧大師按照慣例讓他先吃,他吃了兩口,榮慧大師又給了他一瓶丹藥,他也全吃了。
榮慧大師說:“你也不問問是什麼,就這樣吃了,萬一死了怎麼辦?”
陶聖望道:“師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哪有父母會害子女的?”
這話彆人說沒事,他說就是夾槍帶棒,因為他父親壞到極致,害了他不少。
榮慧大師拿起筷子:“你的小聰明儘用在了這些地方。不過這些日子你很乖,也很聽話,所以這丹藥是賞你的,你不是一直想開竅通神嗎?吃了這藥,再由我稍作教導,你很快就能開始修行了。”
陶聖望早就想通神了,他的心不自主地跳快幾l分:“多……多謝師父!”
榮慧大師說:“不必謝我,這藥能成,是你爹、你弟弟的功勞。嗯,你看我乾什麼?是猜到了嗎?不錯,這藥就是用你爹和你弟弟煉製的。”
沒等他說完,陶聖望已經連滾帶爬地逃到門口,對著外頭一陣嘔吐。
榮慧大師哈哈笑:“我見你路上很想弟弟,便特意給你準備了這份驚喜,如何?你喜歡嗎?”
陶聖望把剛吃進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他腦袋發暈,隻感
到一陣天昏地暗,又聽榮慧大師道:“你每日申時去打水,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很可愛、很溫柔嗎?”
陶聖望道:“彆說了!”
榮慧大師說:“我看你們情竇初開,天真爛漫,不如明日請她……”
陶聖望瘋了似的大喊:“彆說了!彆說了!我討厭她,我討厭她行不行?!我討厭這世上的所有人,我恨,我恨娘!為什麼要生我?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世上?”
他突然推開門,發足狂奔,隻是前路迷茫,這天地間根本沒有他的去處。他不敢靠近那井,也不敢再見那女孩子,不知跑了多久,人跌倒在地上。
榮慧大師負手望月,似乎已經等了他一會兒,聽他摔倒,隻問:“你跑夠了嗎?”
陶聖望泣不成聲:“為什麼是我?憑什麼是我?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再跟著你了,你去找彆人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榮慧大師回首,他平時眯著眼睛的時候,都是假慈悲,現在靜靜地看著陶聖望,反而有幾l分真憐憫:“我早跟你說了,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現在從地上起來,把眼淚擦乾淨,再把這句話記在心裡。從此以後,我不要再看見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
陶聖望道:“你想,我就一定要做嗎?!”
榮慧大師說:“沒錯,你不服氣?你不服氣也沒有用,這世界就是唯強是從。你娘想嫁給陶如故嗎?你弟弟想一出生就被摔死嗎?他們都不想,可誰會問他們的意見?還有你,你問為什麼是你,為什麼?這原因還不夠明白嗎?因為我比你強!隻要我比你強一日,我就能欺你、騙你、殺你!”
陶聖望道:“難道弱小就不配生在這世上嗎?難道強者就一定要欺辱他人嗎?你說得都是歪理!我娘說過,強者從不以欺淩弱小為樂!”
榮慧大師說:“你覺得你娘說得很對,那麼她是個什麼下場?你知不知道,她其實天賦極佳,當年若是通了神,後來也不會落到陶老三的手中!”
陶聖望捂住耳朵:“通神通神,你滿口都是通神!可是通了神又怎麼樣?這世上的所有人,再通神也強不過神祇,難道所有人都不必活著了嗎?”
他似乎戳中了榮慧大師的痛處,被一腳踹中,滾了出去。他“哇”地又吐了一會兒,卻還不知死活,學著榮慧大師的模樣大笑:“老禿驢,被我說中了!”
榮慧大師把他抓起來,“啪”、“啪”打了兩耳光:“混賬!我好心教你道理,你卻油鹽不進,真是該死!你娘怎麼會生了你這麼個窩囊廢!”
陶聖望到這個時候,已經無所謂了,索性說:“窩囊廢又怎麼樣?天下的窩囊廢那麼多,你管得過來嗎?!老禿驢,我實話告訴你,即使再來一遍,我娘還是不會通神,因為她不喜歡,不喜歡!她被害死,不是她的錯,是陶老三那個王八蛋,是他走錯了路、選錯了道!隻有他該死!你少對我娘指手畫腳,你懂她什麼?這世上能替她做決定的,隻有她自己!”
他一股腦兒說完,已經淚水漣漣,又仰天哭喊:
“我也想我娘通神,想她彆嫁給陶老三,也彆生下我,可是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榮慧大師鬆開手,後退兩步:“這些話,都是她教你的嗎?她真是……真是死性不改!”
陶聖望隻顧著哭,榮慧大師又後退兩步,抱住腦袋:“她怎麼死都不明白,人若是像螻蟻似的活著,就隻能被人踩!她是個傻子,你也是,你們根本不懂……”
他忽然轉身離開,連陶聖望也不要了。陶聖望哭了一陣,看他沒有回來,便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跑。清晨時,陶聖望已跑回了村子。
說是村子,其實已經變成了廢墟。榮慧大師坐在那口井上,手裡拎著個木桶。
“你乾什麼……”陶聖望撲過去,拉住他的衣襟,覺得喉頭乾澀,“你為什麼!他們妨礙你了嗎?他們做錯事了嗎?!”
榮慧大師道:“我想了一宿,須得讓你看看,你娘是錯的。”
陶聖望牙齒打架:“你……你是真正的畜生……”
榮慧大師說:“錯了,你又說錯了,畜生不是我,而是他們,隻有他們這樣弱者才是真正的畜生。”
陶聖望抱緊雙臂,天那麼亮,他卻覺得冷,甚至比過去任何一刻都要冷:“好可怕……你究竟是誰?你……你太可怕了!”
榮慧大師道:“我是誰?嗯,我是榮慧,你隻需要知道這個就好了。”
他站起身,踩爛那隻木桶,表情和藹得就像他殺人時一樣:“但是你不能叫我榮慧,你得叫我師父。以後我會教你通神,帶你修行。”
陶聖望說:“我不要,我不要再跟你走!”
榮慧大師道:“你想走,可以,殺了我就行。隻要你一日殺不掉我,我就永遠是你師父。”
他拎起陶聖望,向遠處走。十年後,陶聖望終於出了師,可誰都不知道,他出師的那一天,也是他師父的忌日。他走訪六州名山,試圖找到他師父的宗門,可惜天底下除了他以外,竟然沒有一個人聽說過榮慧的名字。
陶聖望感到些許寂寞,可這份寂寞很快就消散了,因為他在祈願河畔,遇見了他失蹤多年的舅舅。
他舅舅名叫傅煊,與榮慧截然相反,待他極好。他為舅舅辦事,舅舅感念他的辛苦,終於為他尋到了一種秘法。秘法裡說,隻要他掏出某個人的心,就能救活娘和弟弟。
這對陶聖望來說易如反掌。
因為榮慧教給他的第一個招式,就是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