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談判”沒有贏家。
原穆州走了,一襲鶴氅頭也不回地踏入了雲渺閣外的風雪中。
他從沈君玉身邊走過去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多留給沈君玉一個眼神,更枉談隻言片語。
隻帶起一片淡淡的冷風。
沈君玉仍是最初那個坐姿,連身都沒有轉過。
就這樣,輪椅停在廳堂中央,停到對麵香案上三清像前的蠟燭都燒去了一大半,沈君玉
才緩緩抬起手,一點點推動著輪椅,去了裡間臥室。
·
臥室裡的陳設極為樸素,而觸目可及的都是沈君玉自己的東西,並無一件原穆洲的用具。
沈君玉凝視了片刻這最熟悉的地方,忽然便意識到——原來一切早有端倪,隻是他一直不願相信罷了。
何其可笑?
微微吐出一口氣,沈君玉驅動著輪椅慢慢來到臥室角落的一個舊箱子旁。
他打開箱鎖,掀開箱蓋,先取出了箱子最上層放著的那個黑木匣子——那是他打算送給原穆洲的新年禮物。
而現在,這件禮物已經不必送出去了。
黑木匣子之下,是一疊繁複的星圖,每張星圖右上角都寫著人名和生辰八字,赫然便是劍宗十位長老的本命星圖。
星圖是沈君玉的手筆,但那人名和生辰八字的字跡,卻是屬於沈思源的。
若是方才原穆洲願意多聽沈君玉說一句話,又或是此時轉身進屋,看這些星圖一眼,便立刻就會發現一個讓他極為難以置信的真相。
可他剛才實在是走得太過決絕,也沒有任何回轉的機會了。
這些星圖被沈君玉拿了出來,放到一旁。
再往下更是一疊又一疊密密麻麻的劍宗心法注解圖,每一篇心法的關鍵之處都被標注了可行性和危險程度,甚至連一些殘篇都被推演補全了。
這些注解圖,原穆州其實也看過。
但他看過的,卻是被沈思源另行抄錄過的版本。
那時,沈君玉還對這份感情抱有一絲純粹的幻想,他覺得原穆州太辛苦了,不想讓原穆州知道自己即便生著病也要為他做這些。
所以便讓沈思源抄錄了,再交給原穆州。
等到十長老天命星占的事出現,沈思源再求他,他雖有猶豫,卻也習慣性地答應了。
他覺得本就是為了玉衡宗和劍宗,這些不值一提,也從未多想。
那時他還單純的覺得,這樣可以不必讓原穆洲心有負罪,隻要他們有感情就好。
現在想來,這些東西竟都是為旁人做了嫁衣。
到了最後一刻,他覺察到不對想說出真相的時候,也已經遲了。
原穆洲連多聽他說一句話都覺得浪費時間。
而除去這些心法注解圖,箱子最底層便隻餘下三件東西了。
一枚殘破的蝴蝶玉佩,一條青藍色的天蠶絲發帶,以及一柄異常華美,劍鞘如同鳳凰羽毛形狀,閃爍著流金光華的鳳翎劍。
最終,沈君玉把玉佩和發帶同黑匣子以及星圖還有心法殘篇一起扔進了火盆中。
隻拿起了那柄鳳翎劍——他曾經的本命靈劍。
有火光燒了起來。
沈君玉把鳳翎劍擱在膝頭,看著那些舊物逐漸在火舌中化為灰燼,琉璃眸中最後一絲眷戀也伴隨著那些火光湮滅殆儘。
既然人心已改,他又何必留戀?
燭火搖曳,映在沈君玉此刻伏案寫作的蒼白側臉上,映出一分平靜的堅定。
沈君玉也沒想到,他最後坐在這雲渺閣的書桌前攤開信紙,寫下的卻是“和離書”這三個字。
他以為自己會悲痛,會寫不下去。
可當他落筆時,那向來孱弱顫抖的手卻出奇地穩。
也許,真的早該結束了。
當最後一筆落定時,沈君玉凝視著麵前自己的字跡,竟然覺這是自己這麼多年寫的最好看的一篇字。
半晌,他自嘲一笑,擱筆。
連信封都懶得再拿,沈君玉就這樣將這張和離書壓在了書桌的最顯眼處。
最後,他毅然提起自己那把本命靈劍,驅動著輪椅,緩緩駛入了雲渺閣外的風雪中。
這百年來,沈君玉在這四季如春的雲渺閣不經一絲風雨,所有人都覺得他早已被養成了溫室中的一朵嬌花。
可當那凜冽朔風帶著雪粒吹到沈君玉臉上的那一刹,雖然寒意侵肌入骨,他卻從內心油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痛快。
遠處,淩雲峰上。
正同沈思源對雪賞月的原穆州心口忽然輕輕一顫,竟是有一種奇妙的曠達感湧了上來,有如甘霖浸潤,豁然開朗。
他微有詫異。
一旁的沈思源忍不住問:“原大哥,怎麼了?”
原穆州靜了一瞬,眉眼舒展,抬眼看向頭頂明月:“無事,像是頓悟。”
沈思源聞言,不覺默默一笑:“那我就先恭喜原大哥了。”
原穆州:“嗯。”
也許,他真的已經徹底解
開了心結。
·
此時,沈君玉已經徹底離開了雲渺閣。
他離開時,沒有驚動一個守衛。
畢竟對於浸淫星占術數百年的他而言,劍宗那個錯漏百出的結界根本就不需要費心破解。
一眼就能看透。
隻是,在這大風雪夜,去無儘崖的路有些難走。
沈君玉中途摔倒了三次,等他踉蹌站在無儘崖頂時,膝蓋已儘數磨破,血跡斑斑。
好在他此時手腳已經凍僵,並不甚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