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
海邊天氣涼爽,微風徐徐。
一班同學們昨晚在篝火晚會玩了通宵,今天都在補眠,隻有沈時和於庭有精神,一塊去博物館參觀。
博物館外沒有排隊,最近來參觀的人不多不少,沈時和於庭把提前預定的門票給管理員核查,確認無誤後進了大門。
一進大門,迎麵吹來一股冷風。
空調溫度開的很低,館內光線暗淡,並不明亮,展示櫃內展示著曆史悠久的文物,例如衣衫、瓷器、手稿等。
於庭很感興趣的一一查看,再回過頭,沈時已經沒了蹤影。
此時此刻,‘異獸之骨’展區外。
‘異獸之骨’展區算是整個博物館人最多的地方,甚至排起幾十人長的隊伍,每個人最多隻能停留五分鐘,不論展廳外還是展廳內,都有至少兩名工作人員監督。
遊客們並沒有心生不滿,反而更加期待。
隊伍緩慢的前行著,終於,沈時進入了展廳側門。
一進入‘異獸’展區,空調溫度比外麵還要低上五六度,光線昏暗,整個館區裝修的神秘瑰麗,天花板鋪有漆黑幕布,閃爍著銀河般的星光。
最中央被保護罩隔離出的展示櫃內,光線打的極亮,沈時聽到排在身前的兩個小情侶竊竊私語。
“哇……真的是骨頭……好短一截。”
“嗯,看著像指骨。”
沈時麵無表情,眉眼壓的陰沉。
外人眼中的指骨,在他眼中,卻是一片帶著血跡、銀閃閃的人魚鱗片。
銀色鱗片已經失去了光澤,根部血跡斑斑,隱隱與鱗片融為一體。
修建展區的管理者甚至用貝殼當作鱗片的托架,那懨懨的、好像已經失去全部生命力的鱗片乾枯的橫放著,沈時仿佛看見了那怯懦乖巧的銀色小人魚,曾在海水中抱著自己的魚尾巴哭泣。
無形的戾氣自他周身溢出。
他緩緩低眸,眸色深黑,看了眼展示櫃前潤色的極為正義的解釋詞。
—【30年前,碧波海上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暴風雨,天空宛若潑了墨,海麵波濤洶湧,浪潮高達數十米,一艘滿載瓷器品的貨輪平穩的行駛在海麵上,船員們在為靠岸做準備,這時,船長看見了‘它’。】
—【那是一抹幽幽的怪影,隨著起伏的海水扭曲、晃動,大片海藻在漆黑的海麵下飄蕩,好像下一秒便會破水而出,發動襲擊。】
—【危急時刻,船長掉轉方向,迎著狂風暴雨拋下漁網,鐵水澆築而成的漁網有著尖利的‘獠牙’,它從海怪身上咬下大塊血肉,鮮血斑斑,海怪被英勇無畏的船長趕跑,這截骨頭,便是船長收獲的戰利品。】
—【彼時船長年僅七歲的小兒子也在船上,十年後,船長去世,骨頭被小兒子無私捐獻給天南市博物館。】
—【我們該銘記這兩位無私的捐獻者。】
—【邱國城、邱明安。】
天南市博物館所有非發掘展品的說明牌上,都寫有捐贈者的姓名。
唯有邱家父子,除了姓名,還有他們的相關事跡。
倒是冠冕堂皇。
沈時冷冷的扯了下唇。
他不覺得自己無條件相信那條小人魚有什麼問題。
一隻笨笨的,連牡蠣都不會撬開的小人魚,自己都養不好,何談襲擊人類。
身後有拍照聲,那靜靜站在展區旁邊的工作人員走上前,溫聲提醒:“兩位先生,這裡不允許拍照。”
“哦哦,抱歉抱歉……我們這就刪掉。”
男人微笑:“感謝你們的支持。”
奇妙的直覺促使沈時回過頭。
他眼神格外冷淡,男人也在這時抬頭看來,兩人簡短的對視,隔著半明半暗的展區光影,一個疏離、一個溫潤,那名工作人員愣了下,似乎被沈時出奇英俊的五官震住,幾秒後,才禮貌的點點頭。
沈時目光下垂,自然的掠過男人胸前的工作牌。
—邱明安
—27歲
—‘異獸館’工作人員
……
在展區門口豎起“禁止拍照”的提示語後,內部工作人員們的壓力驟減。
臨近閉館,人越來越少,娜娜從館內出來透透氣,她今天特意多穿了件外套,還是被凍得瑟瑟發抖。
邱明安站在門口,正在脫藍色工作馬甲,娜娜詫異道:“邱哥,你現在就走了?”
邱明安不是館內的正式工作人員,因為身份特殊,所以能隨時來“異獸館”幫忙。
“是啊,今天有點事,得回家了。”邱明安笑了下,他模樣並不出眾,但因為腹有詩書,氣質上便優於普通人。
娜娜被他看的耳熱,忍不住問:“什麼事呀?”
邱明安輕笑,“家裡的魚有點不安分了,我得回去看看。”
“魚?”娜娜茫然,魚有什麼安分不安分的。
邱明安卻沒了解釋的意思,隻隨口道:“夏天快過去了,它也該著急了。”
說完這句話,邱明安徑直離開。
徒留娜娜在原地,一頭霧水的想了會兒,還是不明所以。
她不像邱明安,可以在大庭廣眾下換馬甲,女生們有專門的換衣室,下班時間快到了,“異獸館”不再接受遊客,她也隨著同事們離開。
走廊重新恢複寂靜。
過了許久,拐角處葉片茂密的綠植後,才緩緩走出一道人影。
沈時身姿筆挺,半邊身子遮掩在黯淡的陰影中,他垂著眸,不知道在想什麼,麵無表情地,眼底是一片深冷的寒意。
這天晚上,沈時熟練的翻過欄杆,進入大玉角內的沙灘。
月光輕柔的籠罩著海麵。
水霧蔓延,飄飄渺渺,形成大片濃鬱的黑霧。
他出現不久,海麵也憑空浮起一塊礁石,銀尾人魚躲在礁石後,悄悄露出來一雙漂亮柔軟的紫眸。
水潤潤的,澄澈而懵懂。
在暗中觀察著人類。
沈時瞥他一眼,走上前,今天晚上他換了身衣裳,黑t恤、黑短褲,人字拖,褲子長到膝蓋,可以下水。
“過來。”在岸邊洗了洗手,沈時眼也沒抬,對小人魚道:“我給你撬牡蠣。”
礁石後水波撩動。
片刻後,海麵傳來破水聲,層層波紋蕩開,謹慎藏起小尾巴的人魚遊過來,獻寶似的捧起雙手,他五指纖長、細白,指尖有透明的蹼,薄膜一般瀲灩著水光,並不畸形詭異,相反,有種獨特的美感,讓人想觸碰。
今天的小人魚收獲不豐,隻找到兩手掌的牡蠣。
粗略數了數,應該有十三、四個,牡蠣殼上的泥土很厚,沈時抬了下眼,看見小人魚蹼上也沾著土。
他神色很淡,對乖乖趴在岸邊的礁石上、甩著銀色小尾巴等投喂的人魚道:“手給我。”
小人魚歪頭。
濃墨般烏黑的長發隨之傾斜,他頭發過於茂密、卷曲,襯得臉很小,探出發絲的魚鰭尖尖的,可愛又警惕的顫了顫,才猶豫的遊向沈時,伸出連有蹼的五指。
沈時停下動作,不輕不重的握住他的手。
如他所料,小人魚的蹼軟軟的,冰冰涼涼,摸起來像水母,很敏感,搓掉尾部的泥土時,他力氣稍微重了些,麵前的小人魚便掙紮著要離開,銀色魚尾若隱若現,拍打著海麵。
等蹼上的泥土清洗乾淨,小人魚也含著兩泡眼淚躲遠了,重新藏在礁石後,怯怯地看著他,眼裡還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人類為什麼忽然欺負他。
明明昨天還友好的喂他牡蠣。
今天就弄得他好痛。
掌心冰涼的觸感消失,沈時不自覺撚了撚指尖,他看著藏在礁石後的葉然,壓抑了一晚上的心情莫名好轉,耐心解釋道:“吃飯前要洗乾淨手,知道嗎?”
小人魚沒有回應。
沈時挑挑眉,利落的撬開牡蠣殼,祛除不能吃的部位,將乾淨的牡蠣重新鋪到殼上,這次他沒有丟給葉然,而是好整以暇地擺在自己麵前,示意小人魚自己過來吃。
葉然等的望眼欲穿,小尾巴甩了又甩,確定今天的人類不會投喂他後,才小心翼翼地遊近。
他試探的伸出手,月光下的蹼仿佛蒙了一層薄紗,滑下水珠,暈染成珍珠般的透白,見沈時沒有再欺負他的意思,他才捏起牡蠣肉,滿足的吃進口。
耳邊似乎聽到一聲輕笑。
他尖尖的魚鰭動了動,抬起頭,看見人類撬開第二個牡蠣。
這次沒有再躲,葉然趴在岸邊,沈時開一個,他吃一個,嫩嫩的牡蠣肉飽含汁水,一頓晚飯結束,葉然快樂的甩起尾巴,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人魚。
他看著岸邊正在洗手的人類,輕盈的遊近。
聽到水流聲,沈時撩起眼皮,“怎麼了?沒吃飽?”
小人魚靜靜看著他,伸出連著蹼的手,扯了扯他的褲腳。
一個讓沈時跟著他走的動作。
沈時一頓,微微起身,隨著葉然走向大海深處,海水從小腿蔓延至膝蓋,漸漸的,又升高到大腿。
海浪的衝擊力極大,幸虧這片海域沒有暗流,以沈時的身體素質,還能穩住。
對人類並不了解的小人魚並沒有發現這樣有多危險,見沈時隨著他一起走向海中的礁石,他越發開心,小尾巴不受控製的探向沈時。
他想讓人類摸摸他的魚尾巴。
這是人魚族表達喜愛的最高形式。
沈時似有所覺,低頭看了眼海麵。
漆黑的海麵看不見任何景象。
正在對人類表達親昵的小人魚愣了愣,又甩了甩尾巴,竭力把最漂亮的尾巴尖展示出來,沈時抬頭直視他,幽黑的瞳孔映出人魚不解的神情。
“我看不見。”人類說,他沒有夜視的能力。
小人魚恍然大悟。
他輕盈的遊向沈時身前,身形在月光在美麗的近乎朦朧,皎潔的月光如紗,勾勒出他聖潔而柔韌的身軀,他看著人類,“嘩啦”一聲,一條銀色魚尾波動水流,甩出晶瑩剔透的水珠。
沈時終於真正意義上的看見了人魚的魚尾。
優雅、神秘、瑰麗。
銀色鱗片閃爍著光澤,細密的綴在尾巴上,宛如珍貴異常的珠寶、水晶,極黑的鴉發、銀白的魚尾,姝麗的兩種顏色彙集於一處,不諳世事的小人魚快樂的看著沈時,小心的將魚尾遞給沈時。
快摸摸ovo~
這是然然最最寶貝的小尾巴~
黑發人類站在海中,一動不動。
他有著一雙如墨般漆黑的眼眸,像葉然曾經遇見過的海淵,吸力極大,深沉而可怕,不等葉然不安的收回魚尾,人類便有了動作。
他彎下腰,很輕的摸了摸葉然珍視的小尾巴,用最柔軟的指腹劃過人魚泛著冷光的鱗片,眼瞼低垂著,溫聲說:“很漂亮。”
小人魚害羞極了,眼巴巴地又把尾巴往人類手中送了送。
身為人魚族中被排擠的存在,從來沒有任何人魚/人類誇過葉然,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彆人的讚美,缺愛的小人魚立刻期待的看著沈時,希望這個善良的人類能給出更多的反饋。
沈時眼裡隱隱露出笑意,他越發輕柔的抱住人魚柔韌冰涼的尾巴,銀色魚尾被月光暈染成通透的珠白色,這個姿勢讓葉然感覺到了威脅和不適,他下意識地掙動一下,下一秒,便聽人類真誠的讚美道:“這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尾巴。”
“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小尾巴呢?”
葉然:“!”
葉然立刻停下動作,殷勤地把小尾巴往人類懷裡送,兩瓣優美輕盈的花瓣尾更是驕傲的前後擺動,仿若由月光鍛造而成的珠紗,美麗至極。
……這小魚。
沈時心軟成一團,花瓣尾沒有鱗片覆蓋,更為嬌嫩,他力道放到最輕,生怕小人魚珍惜的尾巴會因為自己的觸碰而疼痛,很輕的摸了一下,沈時便適可而止的住手。
葉然卻頓了頓,疑惑的歪歪頭。
很奇怪,人類摸他的尾巴會產生麻麻的感覺,他羞赧起來,覺得自己最隱蔽部位的鱗片隱隱發燙,好像要陷入滑膩的內部了。
這種反應葉然從阿龜伯伯那裡了解過。
他的繁殖期要到了。
繁殖期的小人魚通常暴躁又難纏,如果遇不到喜歡的繁殖對象,便會在海裡大開殺戒,更多的人魚會頻繁的出現在海上,發出蠱惑人心的聲音,誘惑那些英俊好生養的水手。
葉然今年才成年。
他腦袋笨笨的,又不喜歡族內強取豪奪那一套,所以很向往遠在大西洋的小美人魚表姐,聽說她找了個人類王子,讓王子三年懷倆,葉然羞怯的覺得自己也可以。
雖然他沒有表姐那麼厲害,但……但有漂亮的小尾巴,可以給他的人類摸,然後跟他的人類一起生崽崽~
為了找到自己的王子,葉然在太平洋上潛伏許久了,好不容易才看中一個英俊的王子,結果因為睡懶覺錯過了王子的貨輪,這讓他很懊喪。
不過有失也有得,現在他有了一個人類朋友,它可以問問他的人類朋友,讓他的人類朋友幫他把王子抓過來!
想到這,小人魚精神一振,漂亮的銀尾自然滑落,勾纏到人類勁瘦的腰腹上。
“怎麼了?”沈時喉結滾了滾,感受著腰腹處冰涼的觸感,縱容的隨著小人魚繼續往前走。
海水即將漫過他的腰,他呼吸漸漸不順暢,直到這時,葉然才發覺到不對勁,連忙慌張的去看人類,魚擺也自責的鬆開,不敢再鬨著去纏沈時。
“沒關係,”沈時抬手,溫柔的摸摸掌下的魚尾,黑眸蕩開清淺的笑意,低聲哄他:“你叫我過來做什麼?”
葉然不敢再讓他深入,乾脆使用能力,讓礁石自己遊了過來。
海霧深處的黑色礁石漂浮而來,石麵平整光滑,沈時翻身坐上,渾身濕漉漉的,水壓堆擠的悶重感同時消失。
他隨手捋起額前的濕發,露出深邃英俊的眉眼,耐心的看著小人魚。
葉然從礁石內部取出自己這些年來的小寶藏。
儘數鋪到礁石上,給沈時看。
他的寶藏說是寶藏,實際上更像是“海洋垃圾”。
一個女士的化妝品收納盒,一個七彩斑斕的兒童小網兜、幾個彩色小球、還有一本被泡的看不清表麵的書籍。
沈時打開收納盒,瞬間光芒閃閃。
裡麵是鑽戒、手鏈、項鏈、寶石等等東西,有些人類一吵架就愛往海裡湖裡亂丟垃圾,葉然被砸中一次後,深深喜歡上這種的東西。
每當有遊輪經過,他都會追著跑上十天半個月。
寶貝們被小人魚保護的好好的,光芒依舊。
沈時唇邊挑起笑,掠過小球和網兜,拿起書籍,趴在礁石邊的葉然眨眨眼睛,透藍色的魚鰭也染了點羞赧地紅,期待的看著人類。
沈時翻開第一頁,看清書籍名稱後,微微一頓,語氣意味不明的:“……海的女兒?”
小人魚甩甩尾巴,覺得那兩片鱗片又開始發燙,越發的內軟。
“你想讓我給你講故事?”沈時看向葉然。
葉然連連搖頭,人魚族是會人類的語言的,隻是葉然天生發育的很慢,又沒有同族前輩的教導,因此這麼多年,說話依舊磕磕巴巴,柔軟而含糊。
“……不……我想,”小人魚組織著語言,雀躍的看著人類:“王子……”
沈時稍稍琢磨片刻,垂下眸,不輕不重的看著他:“哦,你想找王子。”
葉然:“!”
是的是的!
人類果然是聰明的生物!
他難掩開心的甩起尾巴,銀白的魚尾閃爍著細碎的光澤,天真到近乎稚嫩,看了本童話書,就不學好,跟著裡麵的美人魚學找王子。
難道這小笨魚不知道美人魚最後的結局嗎?
變成泡沫消失。
沈時壓下心裡隱隱的戾氣,竭力緩和情緒,溫聲對葉然說:“這個故事你看完了嗎?”
葉然乖巧的點頭。
看完了,還看過好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