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昭應守信(1 / 2)

時間的河 步微瀾 7884 字 7個月前

謝曉桐清晨睡醒,有一絲恍惚,聞到渺渺藥材香才醒悟自己是在家裡,這特殊的味道源自不遠處的藥廠,有記憶以來,這家藥廠每天七點半準時開爐炮製中成藥。

她祖父和父親的工作單位以前叫省藥材公司,後來被合並成為國藥集團省分公司。家裡住的房子便是單位房改房,因為謝家老爺子退休前是省國藥的中高層乾部,麵積相當大,隻是老式建築的格局不甚理想。

至於謝老爺子,退休後就搬回江對岸的老宅子了。

謝家有家譜有家廟,謝公祠就在江岸邊上,掛著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家譜現在排到“昭應守信”。

謝家祖上能追溯到宋以前,最出名的是一位大書家,被稱為“宋代四大家”之一的元章公,這位先祖敢問皇帝老兒討要硯台,那位同愛書法的趙家老兒惜才,居然不惱,賜他彆號為“顛”。

謝曉桐的爸爸謝應舉承繼祖上,也有幾分癲狂氣,隻是不得其法,癲得沒那麼氣質風流。

他本是單位會計,在謝曉桐出生前,因愛成癡,為老婆挪用公款而入獄,出獄後氣憤父母粗暴地破壞他夫妻感情,惱怒母親重男輕女,把謝曉桐養得乾黃瘦弱,畏畏縮縮,跟他二哥的孩子站一起,二哥家的像兩頭乳豬,他家的像隻老鼠,十多年來怨憤交加,齟齬相惡,不曾改善分毫。

其實謝應舉這樣的態度,帶著些遷怒的意思,非常不明智。

他大姐,謝家老大謝應彩曾苦口婆心地勸:“你何苦呢,事都這樣了,玉清也改嫁好幾年,孩子都有了。爸媽當初的出發點難道是為了害你?還不是為你好嗎?”

謝應舉聽不得為孩子好這話。

謝應彩繼續勸:“這樣僵持著,你是一時解恨了,舒坦了,曉桐大了怎麼辦?說出去,你因為老婆孩子,跟父母老死不相往來,不是讓人說她不孝嗎?”

謝應舉根本不在乎:“所以你是醫院領導,優秀黨員。你弟弟我,是刑滿釋放人員。我們思維不在一條線上。”

一句話懟得謝家大姐胸口憋氣,老半天說不出話。

謝家老爺子也恨,嘴裡罵著“逆子”,內心著實不舍得,隻好暗地裡默默幫襯。

那年代在監獄能學點東西,比如車床銑床裁縫廚藝,謝應舉出獄後原本的財務工作不能做,乾脆將廚藝發揚光大,承包了原單位的大食堂。

他是老兒子,性格裡很有老兒子特有的散漫隨性。既不羨慕姐姐哥哥們事業各有所成,也不惦記多摟點銀子,滾雪球一樣繼續承包其他食堂。衣食有了著落,空閒時間他很愛開著那輛油著橙黃廣告字的電麻木滿街亂竄,一為貼補家計,給姑娘買零食,攢嫁妝;二為故意惡心二老,讓老頭兒老太太在鄰裡故舊間麵上無光;三來,等客的時候,能在街頭跟人捉兩盤象棋,怡情娛樂。

謝應舉一般淩晨四點去批發市場采買,大約忙到上午九十點鐘才能回家睡一會。謝曉桐起床看一看,桌子上擺著爸爸為她準備的早餐,一盤素三鮮蒸餃,餃子皮摻了澄粉,白亮透明,胖胖的,挨個並坐在盤子裡,一碗黃橙橙的小米粥,聞見味就知道是今年的新米。

吃完洗好碗,謝曉桐滿屋子繞了一圈,這裡摸摸,那裡瞧瞧,像隻戀家的到處亂嗅的小奶狗。

她打開爸爸房間的衣櫃,果然,洗好的,沒洗的,亂七八糟扔做一堆。

秋天是男人穿襯衣和薄外套的時節,她去三鎮市上學後,謝應舉沒她照應,衣服都是丟洗衣機裡攪攪應付過去,才一個月時間,但凡淺色襯衣,領口袖口全是一圈黃印漬。

謝曉桐做完大掃除,陽台上晾滿了衣服褲子,謝應舉還沒回家,打了電話來說:“曉桐,我下去縣裡你楊叔家了。”

謝曉桐心想,說好的粉蒸肉,炸藕盒呢?“爸爸要不要等你一起吃午飯?”

“中午不一定趕得回,你去你爺爺家吃。”謝應舉自己不去看爹媽,倒是不阻止姑娘去。“你楊叔知道你回來,特地留了兩筐小龍蝦,他自家的,我晚上做給你吃啊。”

都說清明螺螄端午蝦,其實謝曉桐最愛吃秋天的小龍蝦,少了那股腥味。而且桃江小龍蝦大名鼎鼎,楊家又是遠近馳名的養殖戶,養出的蝦掛上楊家的牌子能出口創彙。

她憧憬了一番,連聲說好。

把剩下的餃子當午飯吃完,謝曉桐拿了包,溜達出門。

站在公交車站看了眼手機,才十二點,過江去爺爺家的24路車停在她身前,躊躇了片刻,謝曉桐沒上,上了後麵的106路。

106途徑一個大型批發市場,市場販賣布料,以及一切跟布料有關的東西,服裝毛線窗簾床上用品,還有針頭線腦……

謝曉桐常去的那家,不僅賣布,還代工成衣。大中午的,店老板不在,老板娘在電動縫紉機前忙活,小工守著鋪門,歪著腦袋打瞌睡。

老板娘一張芙蓉麵,隻低頭時稍顯淩厲的眉峰破壞了娟秀氣。她穿一身長袖連衣裙,藍底白波點的麵料,配銀灰色的小方領,外麵隨意搭了件淺藍的開襟薄毛衣。以當下的流行看,這裙子款式有些複古,應是她喜歡的,也符合她的年紀。

明明是市井女人,乾起活來認真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市井的潑辣和粗鄙。

上回來,是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那回謝曉桐進了店子,那女人也是這樣,在縫紉機前忙著趕活兒,隻有小工殷勤招呼她。

謝曉桐挑了扣子和中意的碎布頭,讓店裡小工幫忙綴兩針做成包扣,自己則杵在店鋪正中央,假裝看布料。她不知那女人有沒有打量她,或許沒有,或許悄悄打量了,她錯過了眼神。

眼見得小工快做好了,那女人還是沒動靜,謝曉桐緩緩踱步到縫紉機附近,心思像天花板上的吊扇,轉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先開口:“我要去三鎮市讀大學了。江大。”

她等了會,沒等到那女人說“恭喜”,對方甚至連頭也沒抬,兀自忙碌著。

又等了等,謝曉桐很艱難的,將那句“你要好好的”吞回肚子。她沒再逗留,接過小工遞來的小布袋,一路走出市場。

…… ……

謝曉桐坐在兩排店鋪中間,一條筆直夾道的花壇上,手裡脆皮巧克力雪糕吃掉大半,看見那個女人的女兒走進店門。

那女孩比她個頭矮點,也沒她白,長相偏似店老板。有一回,謝曉桐找那個女人做了套漢服,是一套天水碧的齊腰襦裙,裙子一側繡了三兩隻小金魚,襟口裙角散落淺粉色的荷瓣。沒多久,她看見同樣的裙子穿在那女孩身上,隻是沒有對襟的上襦,裙擺也隻及小腿。

那套漢服謝曉桐再沒穿過。

奇怪的是,那女孩也再沒穿過仿製的裙子。

謝曉桐緩緩咬著雪糕,一瞬不瞬地注視店裡動靜,那女孩將飯盒從袋子裡取出來,興高采烈地和那女人說著話。

她忽然發現這時節吃雪糕太涼,塞到牙疼,站起身,將剩下的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溜溜達達地走出批發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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