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屏山下, 忽然多了位不知名姓的年輕公子。
未央宗就在錦屏山內,凡人說那是仙山,出來幾個謫仙也是常有的事,卻也大都是清心寡欲的。莫說與凡人有所交集, 就是說上幾句話,都仿佛會被紅塵沾染了清越仙氣。
可這位公子卻分明不同,錦繡華服意氣飛揚, 也不知使了些什麼手段, 隻在河畔流連幾日,就叫錦水兩岸的女兒家芳心暗許了一大半, 更有不少甚至著了魔一般, 整日心心念念要拜入仙途。
那位公子像是來找什麼的, 找不到便興致缺缺, 連那些美貌的姑娘也沒了興致, 在錦水河畔停留了幾日, 就又往城裡去了。
天色已暗下來, 一道身影走在入城的土路上。
蘇時這幾天被鬨得憂心忡忡, 眼睜睜看著心魔撩天撩地找鍋找邪魔, 忽然就對把邪魔塞到自己身體裡這種事越發不情願起來。
“那是邪魔!邪魔有鍋!”
心魔鬥誌昂揚, 根本不把他微弱的抗爭放在心裡,聽人說在城裡能找到鍋, 就急匆匆地往城裡趕去。
邪魔作祟的名頭早已傳開, 雖然傳說中的反派工作人員依然沒到,卻有不少人仗著邪魔的名頭為非作歹。沒人願意在夜裡走城郊野路, 城外行人都行色匆匆,他步履雖急,倒也不顯得有多違和。
沒走多久,小徑裡卻忽然傳來了隱約的靈力波動。
山下乃是凡塵,修仙者大都約定俗成,除了點石成金袖裡乾坤這幾樣,在紅塵中多半不會用出什麼攻擊性的法術來。可這處靈力波動卻十分凶猛,顯然是有兩方正在拚死搏鬥。
蘇時心念一動,想去看看,心魔卻充耳不聞一心想鍋,不願多管閒事。正爭執間,人聲已經隱隱自草徑中傳來。
“你二人鬼鬼祟祟,定然是邪魔附身!如若不是,可敢叫我等查驗?”
“少在這裡煞費苦心,誰不知你們素天宗不懷好意?若是叫你等近身,今日我家少爺便有再好的根骨,也叫你們給毀了!”
“放肆!郭來,你不過是個下等仙仆,誰給你膽子這般辱我素天宗名聲?”
“少爺快走!一路往山上跑,彆回頭!”
“郭叔——”
男童聲音尖銳稚嫩,已帶出哭泣的奶腔。
蘇時心中一緊,忽然意識到了自己遇到的是什麼事。
未央宗掌門幼子狄文清赴九天玄門測試根骨,測出水係天靈根,本是舉門喜事,卻在回宗路上被素天宗暗害,將靈根毒廢。後來追查,才知竟也是狄文虹有意將消息泄露出去,致使彆宗因嫉生恨,前來動手加害。
未央宗覆滅之後,狄文清苦修十年,又得遇機緣,才堪堪恢複成了地靈根。還是拜入了新宗門後,才有幸得太上長老留意,親予點石成金之術,將靈根徹底修複,重新一飛衝天。
若是管了,一來影響主角命運,難測來日發展,二來自己這個邪魔附體之名,隻怕也越發沒什麼希望。
如果因為現在一時心軟,強行乾涉主角命運,以至未來少了挫折磨煉,反而沒有原本那般成就,未必就是件好事。
蘇時反而猶豫下來,心魔卻在聽到那人姓名的下一刻,目光便倏地亮了十分。
男童還在一聲迭一聲“郭叔”叫著,心魔早已忍耐不住,方才還在壓製著蘇時的意念陡然一鬆,身形便朝那條小徑飛射而去。
自從把身體暫時交給心魔,舒墨的穿衣打扮就越來越向著蘇時無法理解的方向一路狂飆。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外袍,金線層層疊疊壓成囂張鳳羽,火焰紋路栩栩如生,內裡配了大紅色內襯,靈力湧動衣袂翻飛,簡直囂張得叫人不忍直視。
蘇時扶額,不忍再看下去,狄文清被那一陣勁風卷得跌坐在地上,怔怔仰著頭,眼裡卻隻剩下了那個從天而降的墨色身影。
五歲的男童還理解不了什麼是俊秀風姿,隻知道眼前的人好看得緊,仿佛真如同九天玄門那一頭金鳳凰一般,流動的金色被深沉墨色一襯,便越發叫人挪不開眼。
“你是何人!”
他的打扮實在不像是修仙之人,仙道不能隨意屠殺凡人增加殺孽,素天宗那名黑衣人蹙緊了眉掃他一眼,語氣不耐:“不相乾的人便好好走你的路,若是叫靈氣餘波牽連送了命,可莫算在我們的頭上!”
心魔唇角輕挑,冰冷眉目間流出些許輕蔑,隨意一揮手,浩蕩靈力便將那幾個黑衣人遠遠掀開,舉步走到郭來麵前。
“舒峰主,您是舒峰主!”
走進了才認出他眉眼,雖然對方的變化實在有些叫人驚異,卻依然不及驟然死裡逃生的喜悅。郭來幾乎喜極而泣,慌忙撲跪過去。
落下目光望著他,心魔踱步過去,語氣和緩:“你叫郭來?”
“是,是——小人名叫郭來……”
居然被一峰之主垂問姓名,郭來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慌忙朝他磕著頭。心魔神色卻反而愈緩,淡淡挑了唇角:“是個好名字。”
“大哥哥,我叫狄文清!”
男童忍不住跳起來,努力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我也是好名字!”
那雙眼睛也好看,隻是冷冰冰的,瞪一眼就能把人嚇得要命。狄文清既覺得害怕,卻又實在舍不得放手,隻是仰頭望著他,希望他也能看自己一眼。
心魔無心理他,隨手揉了一把腦袋,目光落在郭來身上:“您可見到過鍋嗎?這麼大,黑色的,可以背的……”
他一邊詢問,還一邊用雙手比劃,一絲不苟描述著大小。
郭來聽的愕然,心道舒峰主果然自幼上山,竟然連鐵鍋都不認得,張口結舌半晌,還是嘗試著解釋。
“鍋要去酒樓找,他們那兒吃飯的人多。舒峰主,您要鍋做什麼?不如小人先將少掌門送回去,再替您找幾個來就是了。”
“不必了,我自己找。”
總算確定了鍋在酒樓裡,心魔微微頷首,轉身便要離開,卻發現腿上依然帶著個小包袱。
狄文清愣愣看他,心口砰砰直跳,仰頭大聲道:“大哥哥,我將來給你大鐵鍋,我能娶你嗎?”
舒墨在宗門裡向來為人清冷高傲,未必經得起這般玩笑。郭來嚇得不成,才要把小祖宗抱回來,心魔卻已微挑了眉,雙指並攏一錯,在他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把隨身純鈞劍隨手扔進了狄文清的懷裡。
“路上危險,抱著回去。”
狄文清身量不夠,使足力氣才能抱得住那柄劍,連忙用力點了點頭,又把冰冷的長劍往懷裡抱緊。
心魔目色清冷,淡淡落在他身上,忽然浸過一點柔和笑意,屈指在他鼻尖輕輕一刮,便瀟灑斂袖禦劍而去。
……
眼看著撩天撩地的範圍再一次擴大,蘇時趴在亞空間裡愁得撞牆,絲毫沒有留意到毫無常識的心魔一路進了城,就站在了一家名為“天香樓”的閣樓之外。
天者,極也,香,飯味。這個名字,一定是酒樓了。
心魔蘇時信心滿滿,邁步進去,就被溫香軟玉忽然圍了個結實。
*
華燈初上,人流湧動。
城中最大的天香樓,仿佛比往日還要越發熱鬨了幾分。
美酒如清水般被源源不斷地送上來,雍容華貴的錦衣公子倚在美人榻上,興致缺缺地擋開送上來的瓜果小食,冰冷俊俏的眉眼落在樂女懷裡的琵琶上,眼中仿佛始終帶了一抹黯然。
天香樓當家的頭牌使勁了渾身解數,也沒能叫這位公子展顏一笑,甚至連他身畔都沒能近得。
問清了這裡麵隻有這些冷食點心,根本就沒有鍋,心魔隻覺受了嚴重的欺騙,若不是蘇時卯足了勁將他安撫住,險些就要一袖子把天香樓直接掀成廢墟。
蘇時能在位麵裡做到存活率第一,靠的就是從不沾花拈草,從來不惹火燒身。如今在青樓裡隻覺片刻都待不下去,偏偏又不得不咬著牙改變人設,好叫人以為自己是被“邪魔附體”,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徹底切斷了外部感知。
天已經黑了,外麵的酒樓大都已經歇業。得知自己今晚已經找不到鍋的心魔也興致懨懨,隨口打發了那些姑娘,便拋了一錠金子,要了間房早早睡下了。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外麵腳步慌亂,隱約還聽見“邪魔來了”“逃命”之類的尖銳喊聲。
此番下山,一為找鍋,二為邪魔。心魔驟然來了精神,大步走到花廳外,模模糊糊見到裡麵顯出了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身姿綽約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正是那個出名的花魁。另一個一身黑衣魔氣凜然,背對著紗簾,隻看得出身形高大健壯,卻還看不到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