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被監護的監護人(1 / 2)

臥室裡忽然安靜下來。

靜得能聽得見心跳聲, 掛鐘不緊不慢地走著,兩人貼得極近,近到彼此呼出的氣流都糾纏不清。

陸望津抬頭望著他,目光依然是平靜溫和的, 卻也再找不出半點多餘的情緒。

江輔秦打了個顫,幾乎就要向後撤開,背上卻忽然落下輕緩的分量。

“我這樣說, 真的是你希望的嗎?”

耳旁的聲音耐心依舊, 仿佛隻是在認和他認真征詢一個最普通的意見。江輔秦抬起頭就要開口,卻忽然失了回答的勇氣, 沉默著低下頭, 目光落在那人稍顯瘦削的肩膀上。

“如果你打定了主意要做一個商人, 就要學會摒棄那些無意義的情緒, 任何多餘的糾結, 都可能會在最後時刻影響你的決定。”

背後那隻手安撫地輕拍了兩下, 就將他放緩力道推開, 結束了這個不成形的擁抱:“如果一定要個答複, 望津, 你父母的過世我難辭其咎, 這件事我永遠都不會否認。”

“可如果真的是你,你又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江輔秦急聲開口, 抬手倉促拉住對方就要撤開的手臂, 像是根本沒能聽進他剛才說的話,目光灼亮得懾人,

“以你的手段,如果真想叫他們消失,根本用不著把你自己也搭進去,不是嗎?”

他早就該想到的,偏偏陸望津向來強大,他已經習慣了那個人仿佛一成不變的從容,直到親眼看到對方摔倒時甚至沒辦法自己站起來,才終於意識到陸望津原來也在那場車禍裡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陸望津從來不主動教他商戰的技巧訣竅,可當他有興趣時,卻也從來不會阻攔他參與其中。

在商場上,陸望津絕不是最瘋狂的人,卻一定是叫人最畏懼的對手。

在人們眼裡,這人仿佛總是遊刃有餘,總是會留下適當的退路,就像是一個操縱棋子的棋手,無論競爭有多激烈,也從來都不會親身下場。

即使是八年前的陸望津,也絕不會出現這樣惹火燒身的低級失誤。

望著青年漆黑眸底的灼亮光芒,蘇時忍不住蹙了蹙眉,忽然覺得不妙。

這樣熟練精準的掀鍋手段,如果不是對方一開局就把他拎著衣領揪起來,他或許真會忍不住懷疑,愛人是不是順手扯了個才剛成年的半大孩子就穿過來了。

雖然手段是明晃晃的一脈相承,卻畢竟是原主一手帶大的孩子,反駁起來也可以擺出家長的架勢。在蠻不講理這件事上,監護人的身份無疑有著天然的優勢。

“車禍確實從來都不在計劃裡,但你要知道,臨時起意原本也是蓄意的一種。”

蘇時默然片刻,狠了狠心,開口語氣忽然冷下來。

車禍發生的時候,轉讓談判已經結束,陸望津能夠在一周後拿到江修傑的所有股份。江氏夫婦在車禍中身亡,妻子手裡的兩成乾股就會先轉讓給江修傑,最後也會一並歸由陸望津所有。

忽略掉情感因素,陸望津無疑是車禍的最大的既得利益者,那份報道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推出車禍是他蓄意為之的陰謀論。

“不一定所有的蓄意都是需要事先謀劃的,有時候誘惑就擺在你麵前,稍縱即逝,隻要冒一下險……你很難去拒絕它。”

褪去了溫潤平和的語氣顯得隱約寒涼,陸望津安靜地坐著,麵容冷硬,透出分明的疏離淡漠。

“總把人想得太善是商場大忌,這或許是我能教給你的最後一件事,你最好記得清楚一些——”

“我不會記住的。”

他的話忽然被啞聲打斷,青年握著他的手陡然收緊,強悍的力道勒得他腕骨生疼。

蘇時輕吸口氣,不為所動地抬頭望著他。

迎上那雙眼睛裡仿佛唯利是圖的淡漠冷血,江輔秦心口一片寒涼,將他死死抵在床頭,手臂忍不住微微發抖。

“你是在騙我,對嗎?你就隻是為了不叫我自責,不想讓我背負父母的原罪,可你想沒想過,對我來說,你比我的父母更重要,我寧肯承認我父親是個輸不起的懦夫,也不想聽到你——”

他忽然說不下去,隻是近乎發泄似的將那個人用力勒進懷裡,用上了近乎咬牙切齒的力道,肩臂卻分明抖得厲害。

“你是我的理想,你知不知道,我即使是做夢,都想變得和你一樣……”

青年的胸膛悸栗顫抖,將他禁錮在手臂和牆壁之間,死死壓住,氣息灼燙得懾人。

蘇時心口微縮,原本到了嘴邊的冷淡嗬斥,忽然就再難說得出口。

他的任務是照顧江輔秦,對方是不是能夠得到足夠的培養幫扶,是不是能受到正確的引導,都是很重要的環節。如果因為自己的堅持令他黑化,同樣得不償失。

隻要要維持誤會而已,其實不是不能有可供代替的解釋,江輔秦自身也一定在畏懼著那個真相,未必就會一味追查下去。

眼前的人一味垂眸不語,愈發顯出沉默頑抗的架勢。

江輔秦低頭望著他,喘息愈發粗重,激烈混雜的情緒在胸口翻滾,忽然衝破了某個始終謹守著的界限,化成近乎瘋狂的念頭。

如果能不再恪守著那樣的身份,如果在對方的眼中,自己不再隻是個需要被照顧的孩子,而是真正能夠承受和麵對一切的獨立個體……

常年積壓的敬畏仿佛已經被暴虐的憤怒衝垮,其下卻隱藏著突如其來又仿佛水到渠成的滾燙欲望。

心臟激烈跳動,江輔秦本能屏息,身體無聲朝下貼近,近得仿佛已經足以看得清對方稍顯蒼白的眉睫。

……

忽然,一隻手落在他的背上,力道溫緩地將他按進懷裡,歉意地輕輕拍撫了兩下。

“對不起,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情緒,我收回我之前所說的話。”

陸望津擁著他,語氣重新變得溫和誠懇,又忽然停了片刻,才啞然輕笑,將他輕輕放開,抬手揉了揉額角:“我隻是——有些生氣……”

“你生氣了,就拿那些根本不沾邊的胡話來唬我,想把我嚇走?”

江輔秦瞪著他,望著那張麵龐上溫潤的歉意,半晌忽然泄了氣。脫力地蹲下去伏在床邊,依然握著他的手腕,聲音隱隱發悶。

高高懸起的心臟猛然間落回原地,被憤怒所催發的妄念卻也一瞬縮了回去,迅速隱匿無蹤。

劫後餘生般的變故叫他精疲力儘,甚至根本沒有懷疑對方這一次是不是在欺騙自己,就輕易甚至迫不及待地相信了陸望津的解釋。

一定是因為自己太不懂事,麒麟和華悅的紛爭已經叫對方很疲憊了,卻還要用這些陳年舊事不依不饒地糾纏,即使陸望津的脾氣再好,也難免會被自己的逼問引得動了真火。

商場最擅誅心,對方說那些狠話,一定也不是出自於本心,就隻是想乾脆地將自己逼走而已。

一定就隻是這樣的。

陸望津沒有回答他的話,卻也沒有掙開他的攥握。江輔秦有心認錯,卻不知該怎麼開口,沉默半晌,才將額頭試探著貼在對方手背上:“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問了……”

“好了,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麼。”

蘇時卻打斷了他的話,語氣重新溫和下來,停頓片刻,才又繼續緩聲說了下去。

“車禍雖然夠不上蓄意,可也並不全然就是因為意外——那天你父母來同我談判,談得很不愉快,在兩輛車前後行駛在盤山道上的時候,我看到後麵的車忽然加速彆道。當時的情況很緊急,我必須立即對他們的意圖作出判斷,而我當時的判斷,就是他們想撞我的車,拉著我同歸於儘。”

江輔秦蹲在床邊,依然握著他的手,掌心隱隱發涼:“這種可能其實並不小,對嗎?”

“至少是有可能的,而我無疑賭不起這個結果。”

迎上他的目光,蘇時點點頭,語氣平靜輕緩:“所以我命令司機刹車掉頭,開了遠光強閃。他的方向果然發生了偏離,卻還是撞上了我的車,我們一起掉下去……等我醒來,就已經躺在了醫院裡。”

“我父親當時已經一無所有了,我了解他,他是能做出這種事來的人——如果你當時沒這麼做,被他撞了結實,一定就死定了!”

眼底亮起隱約亮芒,像是迫切地要證明什麼,江輔秦急聲開口,卻被蘇時淡聲接過話頭。

“可如果是我判斷錯誤,他們隻是想超車,或者隻是心煩意亂不小心彆了車道,這場車禍的責任就全權在我。”

江輔秦怔忡半晌,終於低下頭,聲音微啞:“所以你那時候才會說,我父母的死,你難逃其咎……”

“我不後悔我做過的事,同樣的,我也不後悔為它付出代價。”

蘇時微微頷首,終於將被他幾乎攥青的手抽回,手腕隱進袖口:“明天還有競標會,你該休息了。”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溫和而冷淡。

每一次當陸望津用上這樣的語氣時,說出的就都是全然不容反駁的內容。

江輔秦下意識向後一縮,沉默許久,才起身低聲開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眼前的人沒有回應他,熟悉的溫潤麵龐半隱在陰影裡,眉宇間泄出些許罕少會放任流露的疲憊。

心裡忽然難以自製地後悔起來,江輔秦幾乎忍不住要開口道歉,想要收回那些將兩人的關係推到這一步的質問,最終卻依然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隻是轉回身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