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風拂麵, 空氣中漂浮著花果的香氣。
不遠處的鏡湖上傳來歡聲笑語,隨著風飄蕩在湖水之上,回旋在蔥綠色的密林間,熱鬨得如同盛大的節日。
林卷起身子,盤坐在岸邊的絲絨軟墊上, 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著長尾巴, 偶爾張嘴等艾尼塔喂幾粒沙棗入嘴,感受清甜冰涼的汁水在牙齒間流溢,舒服得簡直每一寸鱗片都要舒張開來。
——啊, 這腐化墮落的生活。
她懶洋洋地想。
在接受了艾尼塔的邀請之後, 他們來到了據說供奉著疾風大人的鏡湖邊。據說是因為離神明格外接近的緣故,這一片的植被顯得格外繁茂, 據說連沙棗都要甜上幾分。
不過按照林的觀察,應該隻是因為這裡水源充足的緣故。
是的, 走近了之後才知道,音之丘大部分的土地都是沙地,不僅算不上豐饒, 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貧瘠。
但大概是因為神明祝福的緣故, 每一處浮島上都有一方小小的綠洲, 而最大的一個綠洲就是她麵前的這個鏡湖。
湖邊種滿了塔一般高大的綠樹。白色“石塊”雕砌的花苞一樣的建築, 漂浮在綠樹之間,與闊葉的綠樹相伴而生, 綴滿了枝乾, 遠遠地看去就如同雪堆的一般。
開始的時候林以為那是些石塊, 後來才知道,是一種白色的、類似於雪花一樣的沙粒,極為輕巧,像雲朵一樣柔軟,可以很容易就塑造成各種形狀,非常適合翼蛇這種乾淨又輕盈的生物生活。
“真是好看。”
林剛來的時候很是讚歎了一番。
心想著以後可以開發一下灰血森立,研究一下藤蔓的可塑性,提高一下本領地民眾的幸福感。
“您如果喜歡——我覺得單心蓮形狀的很適合您。”
因為它和您一樣好看。
艾尼塔在心中小聲補了一句,並默默記下了大祭司很有可能以後願意離開無聊的冥想池和祈禱之間——他得好好準備一下。
麵對翼蛇少年的邀請,林不置可否。
事實上,在來到這裡以後,她已經充分感覺到了民眾對於“大祭司”的熱情。
痛哭流涕五體投地倒是不至於。
但是差不多每一條翼蛇在看到大祭司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化作風,熱情地邀請大祭司“乘坐”,表示願意帶著她到鏡湖之上兜風。
這種過於親密的禮儀偶爾一次還行,多了之後,林也著實有些吃不消,隻能禮貌地微笑不說話,等著隨性的翼蛇少年給她推了。
等拒絕最後一隻雌性翼蛇之後,那翼蛇直接化成一陣風,飛快地在翼蛇少年臉上拂了一下,引得後者滿身通紅。她又戀戀不舍地繞著大祭司轉了兩圈,最後還是不敢太過放肆,隻能小聲問道:“如果您不願意與我共乘的話,那麼我能碰碰您嗎?就一下?”
“喂!這個不行!”艾尼塔趕忙出聲。
大祭司沒說話,隻是揚起了翅膀。
對方歡呼一聲,在她的翅膀尖上印下一枚淡淡的風吻。
暖暖的,就像是被濕潤的風拂了一下。
“你!”
“太嘮叨了當心老得快哦。”
還沒等艾尼塔說得更多,那隻雌性歡笑著跑開了。
“對……對不起。”艾尼塔深感愧疚,“現在正是沙棗采摘的時節——多虧了您的祝福與祈禱,疾風似乎格外眷顧音之丘,這次的收成格外不錯,所以大家都有些興奮。”
她那過於耀眼的外貌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不過這一點,艾尼塔並不敢說。
“大家都很喜歡您。”
他隻能換了個更加委婉的說法。
“唔,是嗎?”
總算有機會坐下來大吃特吃的林,全副身心都在麵前像小山一樣高高堆起的沙棗上。
崇拜者是不在了,但是在學生的麵前要怎麼樣吃得既儘興又不失體麵呢?
這可真是個難題。
“是的。”
艾尼塔注意到了老師灼灼的、落在沙棗上的目光,非常貼心地卷過一隻送到老師嘴邊。
“哢嚓——”
“甜嗎?”
“……唔。”
“這都是您和疾風的功勞。”
麵對少年極為認真的目光,林莫名有點心虛。
“我們一族對環境中魔力的純淨要求極高——深淵中雖然流淌著大量的魔力,卻混亂而暴烈,不是非常適合我們居住——這些都是老妮妮安教導我的。但是因為您這樣的大祭司與疾風的存在,我們一族才能得以生活在遠離深淵地表的位置,在這樣美好的地方過著豐饒、富足的生活。
而您雖然很少和我們在一起,卻和疾風大人一起,總是消耗大量的魔力與精力保證領地結界的牢固,並給予我們豐饒與飛翔的祝福……”
原來這個工作這麼累啊……
林想。
這無數的浮島,光看一眼都覺得眼暈,如果全都是靠著純粹的魔力才能漂浮的話……
她忽然就有點觸動。
卻不是因為偉大的奉獻,而是這種級彆的魔力。
她見過利維坦的魔力——雖然是半死不活的樣子,但是已經算是毀天動地相當驚人。
而這裡的魔力如果真的是來自於“某個人”的手筆,那魔力也未免太過恐怖。
不,不對。
林突然感到了一絲不妥。
按照那個“外麵的艾尼塔”的說法,如果他是後來的大祭司,又是石板的所有者,那麼這一切力量是從誰那裡繼承來的,可以說是再明顯不過。
可如果現任的大祭司都能有這種級彆的力量,那麼艾尼塔也不該相去太遠吧?後麵到底發生了什麼,才導致整片領地都消失了,而整個翼蛇一族又變成了那副模樣呢?
林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鏡湖:
白色的翼蛇們不時化作淡翠色的風,卷起鏡湖麵的水,看起來歡樂而又自由,沒有任何關於不幸的痕跡與征兆。
“……雖然那則預言很奇怪,”翼蛇少年順著她的目光,語氣卻是輕快,“但是請您務必相信我們。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堅定地與您站在一起,守護好疾風大人——我,我也會好好努力,儘快成為您的左右臂膀的。所……所以……您願意相信我嗎?”
“嗯,好。”
麵對少年滿懷希冀的眼神,她答應的話沒過腦子便已經出口。
等說出口了,林才意識到有什麼不對。
——等等,剛才她為什麼會回答得這麼快?
——不,那句話真的是她說的嗎?
明明思路還停留在上一個問題,身體卻像有了自主意識那般,已經回答了對方的提問。
不,也不能說是身體擁有了自主意識。
她想。
就像是——那句話是她想說的,卻不是經由她的口說出來。
或者說就像是曾經經曆過類似的場景,因而在這一瞬間條件反射地就重現了當時的回答。
既視感。
然而還沒等她細究,對麵翼蛇少年又小聲開口:“之……之前讓您看到那樣尷尬的記錄,真的是非常抱歉。其實我不討厭您的,隻是以前覺得您難以有些親近罷了……啊,您現在這樣就很好。等以後我一定會把內容改了的,就改成……我……我……”
翼蛇少年又開始渾身泛紅。
林看著他又羞又窘的樣子,不知道怎麼就有些好笑。
美好的地方,美好的氛圍,哦,還有美好的少年。
大領主詞彙匱乏,很難具體形容這一刻的感受,隻能說是像夢一樣。
哦,是了,夢。
不過她難道不是本來就在夢中嗎?就在麵前這個少年的夢中。
短暫而凝滯的沉默,遠方隱隱傳來的笑聲,溫暖而芬芳的空氣。
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話,那麼未免也太過真實。
她忽然就有一瞬間的恍惚,一時難以分辨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您會和我們永遠在一起吧?”
麵前的少年這樣問她,或者說透過她,問著一個她根本就不認識的人。
這個問題對他很重要。
林知道。
就像先前那個關於“相信”的問題。
明白過來這一層以後,她反而不能先前那樣輕易回答了。
在答案出口以前,她已經控製住了自己,牢牢地。
麵對她的沉默,少年原本如同黃寶石般明亮的慢慢黯淡下去。
“啊,”死寂中,他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一般,轉身朝著鏡湖的的方向飛去,但很快就又飛了回來,尾巴上吊著一隻葉子編織而成的花籃,裡麵塞滿了雪白的單心蓮還有顆粒飽滿的沙棗。
“給我的?”林下意識就要推卻。在少年的細心服侍之下,她吃得實在是已經夠多了。
“這些是給疾風大人的。”
“……”
“我們耽擱得夠久啦——您在上次冥想結束的時候,就說要去見它了。所以請和大家的謝意一同轉達給它吧。”
艾尼塔語調輕快。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實際上是在努力微笑。
偏巧大領主在這種方麵不算是太瞎。
糟糕。
她想,這可怕的負罪感。
——沙棗能亂吃,話不能亂說。
大領主告誡自己。
許諾的事,能張口就來嘛?
當然不能。
所以走為上策。
於是大領主默默接過艾尼塔準備好的籃子,卷在尾巴上,然後拍拍翅膀,直接轉身飛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翼蛇少年默默地垂下了眼。
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但是隱隱地,他又鬆了口氣。
說實在的,這段時間和大祭司相處的時光實在是太過美好——美好得簡直和夢境一樣,好像一不小心就會醒過來一樣。
所以幸好。
他想。
幸好還是不完美的。
不管麵上如何,大祭司終歸還是那個大祭司,她小心翼翼地和包括他在內的所有族人保持著距離,即使偶爾打破冷漠的麵具,終歸還是要變成原來的她,所以根本無所謂有更多的期待……
“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