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救不了赫靈爻,而是不願。
季深入輪回,早早就發現,唯一能救下赫靈爻的方法,就是放棄鬼道,不修那禁術,與她一般走入正道。可如此,無論他如何努力,最後都如姻緣花預言的那般,赫靈爻與季朝木會結為道侶,共度一生。
季深哪裡肯,他不願,最終無一例外,他再次墜入鬼道,與原本的結局一樣。
這是死局。
季深的愛魄早已消散,數千年,支撐他尋求複活赫靈爻的,依舊是他的不甘,怨憎。
赫靈爻落入往生池消散後,季深去了她給他立的墳墓,在棺槨裡,看到了海棠花環,縫縫補補的布老虎,還有個紫木盒子。
他打開,裡麵是雙紫眸。
與記憶中的美麗不一樣,血淋淋的,眸上鮮血未乾,卻奇怪的,沒有半點滲人之感,亦沒有半點怨氣,那染血的眼珠像珠寶,甚至透著幾分溫柔。
季深抱著紫木盒子大笑。
原來他的阿姐不僅對他狠,對自己也半點不留情。
寧願承受剜眼之痛,也不願意、也不願留出一絲溫情,不願改變當初的選擇。
當日赫家主帶領眾人來襲,不是他死,就是這些人亡,修真界弱肉強食向來如此,阿姐不過是舍棄了他,選擇站在了他的對立麵,選擇讓他死。
她因這些對他愧疚,可即便再來無數次,她依舊會如此選擇。
可他要的,從來不是她的愧疚。
他不要她的眼眸,即便這雙天眼是害他身殞的罪魁禍首,他也不要她積攢的功德,習慣了陰暗的角落,他早忘了行走在烏陽之下是何感覺,縱使與記憶中的溫暖如出一轍,他也不要。
他隻要她.......隻要她......
後悔嗎。
要她後悔曾經殺了他,還是,要她像兩人結伴驅鬼除邪的那段時光一樣,偶爾再主動親他一下,他其實,可以為了那片刻的溫存與愛意去死。
可失去了愛魄,季深隻固執地,堅定地,認為是前者。
他入輪回千萬遍,依舊救不了赫靈爻。
長時間往返輪回,他也到極限了,顧赦是他最後的嘗試,倘若不行,他也留了後手,就是同入輪回道的路悠悠。
用她替代赫靈爻。
在路悠悠之前,季深也嘗試過其他人,但無一成功。
或許就像他在顧赦身上,看到了點兒曾經的影子,阿姐也從路悠悠身上看到了什麼,她沒有排斥她,才讓路悠悠在輪回道中成功化身為她。
季深刻意淡化悠悠的記憶,讓她逐漸以為自己就是赫靈爻,就是為了讓她替代赫靈爻,永久地留在輪回中,再把真正的赫靈爻帶出輪回鏡。
但季深沒料到,被顧赦察覺到了。
不僅如此,他還把路悠悠喚醒了,更令季深惱怒的是,路悠悠明明已對自己就是赫靈爻深信不疑,在這種情況下,依舊相信了顧赦所言。
她潛意識信任著顧赦。他的阿姐,卻不信他.......
即便到死的那刻,依舊覺得季家滅門之禍,是他用鬼紙人操控季朝木所為!在阿姐心裡,與世人一樣認為,修習鬼術的他,就是那般惡人,季朝木這般光風霽月的仙門弟子,絕不可能做出那等惡事!
......可又與世人不同,即便在阿姐看來,他是這般壞事做儘,為世間不容的惡鬼。她還是想將他引回正途,在這方麵,她從未放棄過他。她固執地,想要找回初見時,一臉羞赧送她花環的小男孩,認為他隻是被逼著不小心走錯了路,想帶他走回正途。
可她不知道,他早已回不去了。
*
顧赦握著青葉,進入輪回鏡內景時,悠悠已在等待中睡著了。
她坐在起伏的白霧中,低著頭,睫毛輕垂,懷裡的小團子歪著頭,窩在她懷裡呼呼大睡。
頭上包著圈布的鏡靈,也斜靠著她,霸占了左邊的位置。
兩個小東西與女孩依偎著一起睡覺,場麵瞧著竟有些和諧,顧赦神色微動。
鏡靈是上古神器的靈智所化,神器都有自個的脾氣,不會與凡人親近,但師姐,好像向來招這些開了靈智的神物喜歡。
顧赦來到悠悠右邊,曲腿蹲下來,端詳著她恬靜的睡顏。
他伸手,小心觸上悠悠眼眸。
那濃黑的長睫微顫,仿佛下刻就要掀起。
隔著薄薄一層眼皮,感受到裡麵的眼珠,顧赦心下微鬆,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
鬼王淡化悠悠的記憶,察覺到對方的意圖,在青團抓到鏡靈前,他無法帶師姐離開,多次嘗試喚醒師姐的意識無果,提起往事她總麵色茫然。
好在......最後或許刺激夠大,成功喚醒她的記憶。
內景一片白霧環繞,寂靜中,不知想到什麼,顧赦修長的手指蜷了蜷,少年向來蒼白的指尖,微紅。
他一開始隻是想趁此機會,讓猶如草木般的師姐,萌發一縷情思,莫總把他當小師弟,這認知不好,誰知後來......
顧赦收回手,坐在悠悠身旁。
在輪回道待久了,極耗神識,她睡得很沉,低垂著頭,暴露在外的白皙脖頸,彎著漂亮流暢的頸線。
這般姿勢,等醒來時,脖頸酸疼在所難免。顧赦輕手將人攏了過來。
他五指埋在烏發裡,小心讓悠悠腦袋歪到自己肩膀,完成一切後,靜了會兒,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
顧赦整個人放鬆下來,闔上眸。
不出所料的話,鬼王很快會趕來。不過對方強大的修為,在數千年間頻繁使用輪回鏡中,早已遭受反噬,雖然與其之間仍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但不至於絕望。
顧赦神識在長久的輪回中,也有了倦意。他小憩了會,朦朦朧朧間,右側傳來窸窣動靜,幾縷細軟的發絲在他頸間蹭了蹭。
他輕扶著悠悠的手不覺收緊,下一刻,手中卻空了。
顧赦睜開眼,一隻渾身灰色絨毛的小狐狸,落在白霧繚繞的地麵,兩隻爪子蒙著腦袋。
哼哼唧唧,埋頭不起。
悠悠沒想到一醒來,枕著顧赦在睡覺。
他長睫垂下,輪廓分明的側臉熟悉之極,悠悠思緒一亂,不假思索變成了狐狸模樣,努力縮小存在感。
她變得匆忙,落在地上,不小心被冰涼的薄霧嗆了口,擔心咳嗽把人吵醒,悠悠硬憋咳意,這才哼哼唧唧地扭來扭去。
沒等她把咳意壓下去,頭頂傳來一聲“師姐”,悠悠動作一頓,嗆嗆咳嗽起來。
有指尖落在她背後,輕順了順。悠悠身體驟然繃緊,過了會才漸漸放鬆下來。
她仰起頭,對上顧赦漆黑的眼睛。
四目相對,她耳朵淺灰絨毛不自覺泛紅,想了想,眨眼道:“出輪回道後,我化身赫靈爻的記憶好像消失了,隻記得......”
她揚起爪子,努力握了握,把底下粉色肉墊擠成條縫。
“隻記得這麼一點了,”
顧赦默了瞬,麵對一張小狐狸臉,難以看出神色,窺探出蛛絲馬跡。
他不知悠悠說的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輪回道一行,本以為多少能在對方心頭留下點痕跡......可惜。不過,不記得也好,看不到光亮的日子,師姐一定難熬極了。
顧赦薄唇緊抿,片刻,唇角微勾了下:“師姐不記得也好。”
悠悠肯定地點頭,一轉眼,就瞧見少年英俊的眉眼間,難掩落寞。
他勾著唇,鴉黑的長睫卻垂著,修長的手指反複蜷起,像在估量那條細縫般的一點是多少。
悠悠遲疑片刻,往後退了兩步。
目光從握手細縫移開後,擔心鬼王追來,顧赦正要帶將人出去,一抬眼,眸中倒映出的小灰團,把兩隻握緊的爪子放在眼前,從肉墊細縫裡看他。
女孩笑吟吟的嗓音響起。
“不是還記得一點嘛,師弟在裡麵呀。”
顧赦愣了愣,半響,低低笑了起來。
“笑什麼?”悠悠放下爪子。
“沒什麼,隻是覺得,師姐與旁人不同。”
悠悠耳朵微動,正要問哪裡不同,少年黑眸注視著她,壓著嗓音,帶著彆樣的繾綣,一字一頓道:
“師姐,特彆好。”
好到,他不願旁人染指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