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2 / 2)

顧赦發絲在風中拂動,拇指落在險些劃破喉嚨的血口。

他沉默地拭去血跡,似乎在忍著怒氣,過了許久才寒著眼眸,淡淡道:“讓她走。”

*

月上枝頭。

經過白日一番廝殺,血色從冰窟一路蔓延至山脈。

慕天昭回過頭,斑駁樹影間,露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師、兄,”

她一字一頓,語氣似嗔似怨。

似曾相識的腔道,讓慕天昭神色微變。

水珠沿著他削白指尖滑下,靜靜濺在青石板上,借著月色,慕天照對上空洞無神的眸光,微微睜大了眼。

“師妹......”

他剛開口,傷未好全的身影便摔倒在地。

慕天昭回過神,將人扶坐起來,壓下疑惑察看傷勢。

她又昏了過去,麵無血色,嘴唇都泛著白,從肩處溢出的血蔓延至衣袖,幾處地方將衣裳與皮膚黏在一起。

一陣冷風從林間呼嘯而過,掀起層層涼意,遠處傳來動靜。

慕天昭微皺了皺眉,從儲物袋取出一件大氅,裹在悠悠身上,隨後將人背了起來,大步離開了此地。

*

一陣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中,悠悠睜開眼。

迎麵冷冷的海風刮在臉上,她腦袋微動,下意識埋了埋臉。

一縷宛若雨林裡彌漫的霧靄清香,沁入鼻尖,悠悠愣了秒,看了看披在她身上的大氅,又看向背著她的慕天昭。

意識逐漸清晰後,悠悠垂下腦袋,遮住臉上複雜的表情,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浮現出過往未曾有過的陰霾鬱色。

這裡是亡靈海邊。

遠處黑暗中,停留著一艘若隱若現的靈舟。

慕天昭踩著碎石,步履平穩地朝靈舟方向走去,察覺背上動靜,緩聲道:“這些時日幸苦你了師妹,做的很好,剩下的交給我,你隨門內弟子回去養傷。”

魔尊傳承在悠悠身上,她繼續留在靈魔界會成為眾矢之的。

等了會兒,沒聽到回複,慕天昭麵露疑惑,正欲再開口,聽到身後沉悶沙啞的聲音。

“師兄還記得小時候嗎,”

一陣從海域深處掠來的風,將慕天昭腳邊沙礫刮掀起來。

他腳下微頓,神思不定地應了聲。

“嗯。”

記得。

最初路杳還不叫他師兄,按理也不該如此。

之所以有這個稱呼,是他被師父路天沉帶回清筠後,很長一段時間都被放在旭日峰,由路杳的師父,蒼越長老代為教導。

故而小路杳才叫起了師兄。

其實關於兩人小時候的記憶,慕天昭以前有些模糊。

說來奇怪,過往十年,他好像從未想過回憶以往,近幾年,關於路杳小時候的記憶才逐漸清晰。

他記得初見路杳,是在一個白雪紛飛的午後。

那時與靈魔界的大戰才平息不久,修仙界地域上,還殘留著不少魔修在塗炭生靈,身為宗主的路天沉日理萬機,自然顧不上他,便將他交給了正巧趕來的蒼越長老,隨後說了兩句。

“我有一女名叫路杳,小名悠悠,比你小個一兩歲,在旭日峰野生野長,聽說已經要翻天了。蒼越長老太慣著她了,你去了,正好替我管束一二。”

帶著這點初印象,他隨長老來到旭日峰。

天空下著鵝毛大雪,蒼越長老笑眯眯給他一把傘。

他跟在長老身後,熟悉峰內環境。

穿過一片竹林,迎麵看到守峰的雪獅子,還是隻幼崽,毛絨雪白,渾身堆滿冰涼的雪花。

雪獅子旁側有塊大石頭,而石頭前,站著個小女孩。

她穿著粉紅襖裙,紮著兩個烏黑小丸子。

立在雪天裡,背對著他們的小身影晃動著抖雪。

蒼越長老從鼻子裡哼了聲:“那就是小丫頭了,剛犯了錯,被我罰著麵壁思過呢。”

慕天昭想起師父方才所說,不由多看了老長老一眼。

天很冷。

冰天雪地裡罰站,實在稱不上寵慣。

聽到動靜,女孩回過頭,露出一張腫成包子的小臉。

“唔......”

發現他後,似乎想睜大一點眼睛:“獅虎,塔寺?”

師父,他是?

蒼越長老露出好笑又好氣的表情,這已經是他給路杳上完藥,消腫後的樣子了。

路杳最近在後山發現了許多蜂巢,想著弄點蜂蜜,誰知捅了千年蜂王的老巢。

若非及時被人發現,已經被蜂王螫針當燒烤串起來了。

蒼越三番四次叮囑她不能去後山,那裡危險,這次之後也怒了,待她消腫好了些,就罰她麵壁思過,保證再不私下去後山才準走。

路杳不肯,於是師徒倆僵持起來。

蒼越擔心她的安危,這次不肯輕易妥協,哼了聲:“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向誰誇海口要弄到最甜的蜂蜜,今後,臥龍峰也不許去了!”

話落,他不理小路杳的抗議,拂袖離去。

慕天昭跟著走了兩步後,折了回去,把傘塞到女孩腫成小饅頭的手裡。

她愣了下,隨後眉毛彎彎:“蟹蟹,”

“小天昭,彆慣著她。”蒼越長老嘟囔。

“淋點雪最多潤濕衣裳,她穿的法衣,暖得跟個火爐似的,凍不著。”

慕天昭衣著單薄。

冬風將他袖口吹的卷起,冷得他縮了縮手臂,將袖子壓了下去。

正高興舉起傘的路杳,視線落在他袖口處,不知看到了什麼,整個人愣了愣。

慕天昭重新跟上長老,身影快消失的時候,他回首又看了眼。

遍地銀白,佇立在雪天裡的石頭前,蹲著的小女孩一手舉著傘,另隻腫乎乎的手,半抱著雪獅子。

她拉著它,一起蜷縮在傘下躲雪。

有些頑劣,又出奇的乖。

那時才經曆了滅門之禍,他沉默寡言,對外界一切都不甚關心,對路杳的印象也僅限於此。

即便此後路杳時常來找他,他也不甚關心,隻表麵應付,一心都在修行上,發狠地想要變強,甚至到了急功近利的地步。

他常常夜不能眠。

深夜一閉眼,黑暗中,便是慕府上下數百人死前看向他的眼睛。

他把所有痛恨,對魔修的、對這民不聊生世道的、包括對他自己的,全部埋在心底深處,隻有夜深人靜,實在控製不住的時候,才會用匕首在手臂狠劃幾下發泄。

當然在表麵,他神色永遠平穩淡然。

得知他遭遇滅門之災的一眾長老,都誇他心誌之堅,遭此變故能如此沉穩奮發,將來必成大器。

他把這些血淋淋的陰暗藏在袖下,藏的很好。

他是以為自己藏得很好的。

直到一天夜裡,萬籟俱寂的時候,隻敞了條縫隙的窗戶,發出“吱”地一聲。

慕天昭躺在床上,在昏暗光線裡睜著清醒的雙眼,並未入睡,聽到聲音,幾乎瞬間繃緊了神經。

知道有人在開窗,他將匕首往身下藏了藏,假意閉上眼睛,做好最壞打算,乘其不備與之殊死一搏。

但那聲之後,外麵再沒了動靜。

就在他以為是誤會時,一小聲“吱”,再次響起。

慕天昭長睫抖了抖,等了好久,又聽到“吱”的聲響。

對方在開窗。

每次掀開一點點,耐心極了。

若是來取他性命的賊人,不至於如此小心翼翼,慕天昭微睜開眼,不動聲色朝木窗望去。

外界雪色映照中,一個粉衣團子,從半敞的窗戶艱難擠進來。

慕天昭認出是誰,疑惑地皺了下眉,很快閉上眼假寐。

沒一會,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對方來到床邊,帶著外麵雪夜裡的寒氣,怕驚擾他似的,連喘氣都小到幾不可聞。

接著在對方做賊似的細碎動靜下,藥草香彌漫開來,絲絲冰涼的東西被小心地蹭入他袖下,覆在傷口處。

慕天昭長睫輕顫,忍不住睜開一條縫隙,看向埋著腦袋的小女孩。

她鼓起雪白臉腮,包了點氣後朝他傷口輕吹了下。

怕他疼似的。

慕天昭淺眸微動,另隻握緊匕首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此後,大抵以為沒被發現,計劃執行得天.衣無縫,每隔兩夜路杳就要來一趟,偷偷摸摸給他上藥。

有次在窗外落了一盞桔燈,次日心虛地打探敵情:“師兄,你那怎麼有盞燈,是不是哪隻鳥兒夜裡叼來的呀。”

想起女孩當時惴惴不安的模樣,慕天昭至今都禁不住彎起嘴角。

但悠悠想與他說的,似乎不是這些。

“師兄可記得,我小時候大病的那次,是師兄最先在雪地發現我的。”

慕天昭剛揚起的嘴角沉下。

當然記得,也是那次之後,路杳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的世界變得好像隻有他,時刻都要粘著他,對著他無理取鬨,刁蠻任性,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越發不可收拾。

倘若他與旁人多說一句話,她都會一臉怨氣盯著他,而其中,白芙雪是她最敏感的一個,眼中釘肉中刺,哪怕他隻是在路上與白芙雪巧合遇到,她都會瘋了般,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

她厭惡白芙雪靠近他,怕對方把他搶了似的。

時刻被人緊盯著,束縛著,久而久之他也累了,尤其是一對上她那雙滿是期待看著他的眼眸。

不知為何,他總能在裡麵,看到一種令人絕望的窒息感。

這窒息感讓他內心茫然,空落落的,不知哪裡出了問題,更不知如何解決。

後來,僅是淺淺歲月,就磨滅了那些最初的記憶,遺留給他的,隻是一個會惹事生非的惡毒師妹。

夜空烏沉,不見一絲光亮。

寂靜深夜裡,亡靈海域掀起的風浪拍打在岩石上,一陣接著一陣。

悠悠嗓音有些啞,追問道:“師兄在何處發現我的,當時是何情形。”

慕天昭抿唇:“在一座湖邊,你身旁有座神女石像。”

路杳隔三差五要去臥龍峰,那日天都快黑了,還不見人回來。

他下山去尋,最後來到一座湖邊,四處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若非他看到早晨給她的傘,也難以注意到,那被雪深埋的小身影。

他趕忙挖開雪,將路杳從冰冷的雪裡抱了出來。

那時,路杳還有些意識,半睜的眼眸認出他,被凍僵的小手緊緊抓著他衣袖,張了張嘴,似乎迫切地想說什麼。

但她最終隻吐出“師兄......”兩字,就昏了過去。

他著急將路杳背起時,從神像後走出個白衣女孩,含著幾分羞怯,看著他。

他心中莫名一動,但來不及多想,便背起師妹去找長老。

之後,路杳病了三天三夜。

聽聞是受了臥龍峰一個外門弟子的驚嚇,那弟子叫顧赦,因此事被關在了戒律堂幾日。

在這之前,他就知道顧赦了,因為路杳經常去臥龍峰找對方玩,也時常與他提及。

他還知道,顧赦從戒律堂出來後,來看望過路杳。

那天夜裡,他看到鋪滿冰霜的窗台上,有一株被人遺留在那的藥草。

窗下雪地有石頭壓過的痕跡。

用來墊腳的。

路杳夜裡偷摸來給他上藥,夠不著窗時,也是如此行徑。

“為何突然提及此事,”

慕天昭想起方才,路杳找到他時看他的眼神,像極了曾經。

“師妹,你......”

“沒事,就是像做了好長的一場夢,”悠悠埋著頭,收緊發白的指尖。

係統在她腦海中,噤若寒蟬。

有些慌亂。

悠悠閉眼,頭一次能在識海裡清晰的捕捉到它。

一個渾身冒著藍色火焰的模糊小人影,周身有一圈淡淡金芒。

從它微微後退的動作,悠悠察覺到幾分慌張。

“你早就知道。”她問。

係統知道悠悠在凝視,試圖躲藏起來,但這裡本就是對方的識海,逃哪都會被發現。

係統心裡叫苦不迭。

沒想到魔鱗為了激發悠悠的魔性,放出了她識海裡的一縷殘魂。

這殘魂......

就是被它為了將悠悠從異界帶來相助,藏起來的原主。

同時也是,原本就屬於悠悠的。

眼見瞞不住了,係統撇清關係道:“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

若是早知曉,它不會傻到選悠悠做任務,難怪選人時,兩人契合度那麼高,壓根是一人。

或者說,從頭到尾隻有悠悠一人。

隻不過,在她魂魄被人淨成了一片白紙,扔去了另個空間時,不知遇到了什麼變故。

以它的猜測,是有人打斷了這場施法,不完善的法術,導致悠悠一縷殘魂留在了原身。

這縷殘魂應是她惡魂的一部分,沒有自主意識,唯一繼承到的是主魂被剝離時的痛苦與怨念,所以之後路杳的行動,少有理智可言,蠢笨惡毒,儼然是個隻剩怨念的空殼。

“你與霓羅他們是一夥的。”悠悠寒聲。

“不,不能血口噴人,”係統拔高嗓音,隨後帶著幾分輕蔑道。

“此事我不知情,我可不像某司,做不出這為虎作倀的事,早與他沒關係了。”

悠悠咬著下唇,眼底布滿陰霾。

她初來這世界,發現路杳長得與她一模一樣,有過懷疑,但從未想到......路杳就是她。

隻不過,是她殘缺的意誌。

海風將悠悠烏發吹的有些亂,她喉間發哽,低頭安靜了良久,才想起什麼重新出聲。

“這些年,給師兄添麻煩了。”

慕天昭腳步停了停:“你怎麼了。”

殘魂歸體,恢複過往記憶的悠悠,想起十幾年來糾纏慕天昭的瘋勁,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發絲。

“我以前好像......”

她頓了頓,揣測殘魂的意識道:“我好像是把師兄當成救命稻草了,所以想死死抓著師兄。”

她那縷殘缺的惡魂,不知如何向外界的人訴說發生的事,僅剩的本能,便是抓緊慕天昭,還有討厭白芙雪。

慕天昭是第一個發現她的,也是他遠遠喚她的聲音,打斷了那些人的施法。

她還沒完全離去的意識,最後看到的也是他。

所以殘魂的潛意識裡,認為師兄最有可能發現真相的人,把他當作救命稻草,不肯放開,才會死皮賴臉糾纏多年。

“還未向師兄道謝,多謝師兄當年相救,”悠悠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

“過往是我不知事,師兄勿怪。”

被她無理取鬨折騰了這麼多年,生米煮熟飯的事都乾過,就想把人死死綁架在她身邊。

幸而師兄脾氣好,換個人被如此窒息的糾纏,估計她墳頭草都幾丈高了。

迎麵而來的冷風,刮得慕天昭有些疼。

他停下腳步,喉結微滾了滾,發現對背著的女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隱隱明白了。

過往十餘載,她對他喚出的每聲“師兄”,都是在說:

——救我。

所以那雙對誰都充滿怨憎的眼眸,唯獨在看向他時,會夾雜著乖順期盼,還有一抹不易察覺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她在向他求救。

他沒能發現,從始至終。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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