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來,雨後的青石子路冒出了點點青苔,又濕又滑,在暮色籠罩下越發不好走。初妍打發碧葉回去討一盞燈,自己站在鶴年堂外的銀杏樹下等候。
晚風寒涼,吹麵刺骨,她伸手將兜帽往裡攏了攏,幾乎遮住了大半邊臉。入眼,夜色中的宋府花木扶疏,畫角飛簷,熟悉又陌生。
初妍垂眸,心生恍惚:再過會子,幾個小輩就該來向董太夫人請安了。上輩子她就站在正房的廊下,看著他們一個個熟門熟路地進屋,直到最後,宋熾到來。
宋熾看著她的可憐樣,一向溫和的目中閃過薄怒:“你為什麼不進去?”
她忍著淚意和難堪,輕聲回答:“祖母沒有召喚。”
他的聲音是一貫的柔和,問話卻犀利不容她躲避:“她一直不喚你,你就一直這樣等著?”
她咬著唇,不知所措。
他沒有再說什麼,陪她一起等在簷下。初妍感覺到他的失望,心中越發沮喪。最後是董太夫人身邊的高媽媽親自出來,請了他們兩人進去。
回去的路上,他對她說了一句話:“在宋家,太軟弱是活不下去的。我能護你一時,卻護不了你一世。”
這句話,在很久以後她才真正明白過來。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角大紅蟒袍映入眼簾,隨即,一道沉凝的聲音響起:“你是……大姑娘?”
初妍循聲抬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來人四十多歲的模樣,一身官服還在身上,身板筆直,濃眉高鼻,容貌威嚴,站在她三步遠外,眸中有克製後的激動和欣喜。
正是宋熾的叔父,宋家如今的掌舵人,吏部侍郎宋思禮。
宋思禮身後的小廝見初妍沒有反應,忙提示道:“大姑娘,這是二老爺。”
初妍垂下頭,襝衽為禮,喚了聲:“叔父。”
宋思禮伸手欲扶她,到底覺得不妥,將手背在身後,矜持地點點頭:“起來吧,不必多禮。”一邊不著痕跡地細細打量她。
小姑娘第一次歸家,打扮得鄭重。穿一件湖水碧百蝶穿花緙絲襖,配杏色遍地金百褶裙,係一條豆綠宮絛,隨著她的動作,腰間一串金絲瓔珞事事如意玉禁步叮當作響。
大概覺得冷,起身後,她攏了攏外披的月白色灰鼠皮內裡出風毛鬥篷。鬥篷的兜帽上滾了一圈白狐皮,一張白得近乎透明的精致臉蛋埋在雪白的皮毛中,愈顯得膚若凝脂,眼若桃花,凝睇間,瀲灩生輝。
宋府不缺美人,宋熾的母親盧夫人在閨閣時便是出了名的美人,宋思禮的後院也養了幾個美貌侍妾,兩個女兒宋姮和宋嬈在京城的閨秀中更是以美貌著稱,然而,一個都比不上眼前這個稚嫩瘦弱、身量未足的小姑娘。
宋思禮神色恍惚了一瞬:“你的眼睛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初妍笑了笑,沒有接口。
宋思禮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話題,頓了頓,囑咐道:“既然回來了,就好好孝順你祖母、母親。平時和姐妹們一起上學,做針線,休要學著她們淘氣。”
初妍應了聲“是”。
宋思禮又問:“剛剛見過祖母了?”
初妍道:“祖母乏了,正小憩呢。”
這個時候?宋思禮看了眼天色,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神色微沉:“你祖母不見你,你就先走了?”
不然呢?初妍猜到他又要說教,有些不耐煩,垂眸掩住目中神色,輕輕“ 嗯”了聲。
宋思禮見她模樣,皺起眉來,想要說什麼,終忍了下來,隻道:“跟我去見你祖母。”
初妍出都出來了,現在再回去豈不是前功儘棄,隻低著頭,弱弱地道:“擾了祖母不好吧?”
宋思禮見她一副怯懦的模樣,想到她流落在外這些年,心頭一酸,聲音緩和下來:“無妨,這個時候她也該起了。”
初妍不吭聲。
宋思禮耐著性子:“你這孩子,跟你祖母置什麼氣?”
初妍還是沒作聲。
宋思禮的聲音嚴厲起來:“百善孝為先,這件事由不得你任性。”
初妍有時候是真不明白宋思禮。
要說他待她不好吧,前世過年過節還有她的生辰,他都會關照段夫人送上重禮;生怕她銀錢不夠用,隔三差五就叫人給她送銀子;盧夫人出事後,宋熾身敗名裂,被除族趕出家門,她留在宋家,孤苦無依,宋思禮待她視如己出,甚至苦心為她謀取一樁絕好的親事,惹得他兩個女兒宋姮宋嬈都大為吃味。